谁会在乎这么一个小妖精?
按理说,这位刺客皇帝必是见惯了腥风血雨,见惯了生死离别,此时犹能如此,实在让他心底佩服。
世人生来皆赤子,来到红尘走一遭,
待到归来再看时,还有几个一如初?
在这世上,力量固然可贵,但是力量却不可敬...至少,吕纯元不会去敬。
这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比你强的未必能够击败你,能够击败你未必能够杀了你,即便能杀了你,那也只是杀了你...
人是有傲骨的,是有心气的,虽会为生活和现实而隐忍,可却犹在。
死可,
但屈服,却不可。
可是,吕纯元敬无名先生对人生的态度。
历经生死,却依然怀着悲悯之心。
身处黑暗,却比那些在光明的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良久...
吕纯元见无名先生转身,这才道:“长眠于此,再赴轮回,有先生相送,小狐妖也算是可以安息了...”
白渊道:“她不会安息...这里的都不会安息。”
吕纯元愣了下,然后叹了声:“是啊。”
“何止此处的不会安息,便是这整个天下的,又有几个能安息?”
“能有人为死者厚葬,立碑,已是比那些弃尸荒野、血肉被野兽吃掉的好的多了...便是我的身体也已被那噩花吞噬地差不多了。”
天下?
吕纯元无心的一句话,让白渊心底有些微地震颤。
他想过天下。
可没想过承天下之重。
那是别人的事,他做点儿他能做的便是了。
他自身难保,还管什么闲事?
他不想比任何人高,不想任何人跪他,不想要任何需要别人去膜拜的称号,不想去得到任何需要靠欺凌别人而获得的特权,他只想离开这“死亡边界”。
可是,他却也不想看到同族甚至这人间的生灵遭受涂炭,那么...他就需要去高,去得到称号,去获得特权,去不仅仅是离开这“死亡边界”。
生命和死亡,让他有些触动,而心理转变便是在这些触动中,慢慢地进行着,而变成了人性的矛盾。
吕纯元稍稍后退,然后忽地恭敬长拜,然后道:“陆元恳请先生一件事。”
白渊回过神来,淡淡问:“陆元?”
“对,陆元就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他有门派,有父母,他是孤星剑派的学子。可他生于书生世家,父母一直期盼着他能够读书,可他却偏生不读,而要舞枪弄剑。
我恳请先生为我保密,吕纯元已死,如今活着的只有陆元。”
白渊奇道:“吕家的事,你不管了么?”
吕纯元洒然笑着,然后悠悠看天道,“不瞒先生,陆元早就想跳出樊笼,重修文道。
而身居吕家高位,便不得不谋其事。
然而,学士之事,政客之事,又岂能相同?
书生意气,浩然之气,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而政客,却需得在阴诡的地狱里舞弄风云。
身份相左,心思不同,难以纯粹,顾此失彼,难...实在是难啊...
如今,居于吕家高位的吕纯元已死,活下来的便是意图重修文道的陆元。
如此...还请先生能为我保密。”
说罢,
他又道:“至于此间之事,我会修书一封,先生只需交予吕家,吕家自会递送到大学士处。
大学士一看便知。
今日之事,无论这些邪魔在筹划什么,他们都不会得逞。
除此之外,吕成会每年都来此处祭拜这小狐妖,这也算是对他那等不义之徒的惩罚。
如此,吕纯元也算是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陆元带着笑。
他笑的很开心。
他的境界明显不再是修士,而是武者之身,虽说神魂强大,可在夺舍的过程里却消耗极多,今生是否能重入六品犹未可知。
可他,依然开心。
白渊看着他,忽地明白了。
眼前这男人也一直活在矛盾中。
他想做书生,钻研文道,可他又是政客,居于吕家高位。
两者相左,此时...吕纯元的死亡却是帮他把这矛盾一分为二,让政客的他死去,让书生的他活着。
白渊感受着自己心理的矛盾,有点儿小羡慕。
于是...
他回礼道:“恭喜。”
陆元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眼前这男人理解了他,于是还礼道:“多谢。”
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句“恭喜”,一句“多谢”,足矣。
...
...
随后,
吕纯元,或者说陆元绕道往东而去,待到天明他会从皇都的东城门入皇都,去龙下学宫,今后以陆元的身份生活。
白渊则是取了吕纯元的信,来到了吕家之外,看着吕家正中书阁中依然在读书的身影,远远儿把信弹了出去。
信飞啊...
飞啊...
飞到了那窗外,落下。
读书人已然在读书,并没有因为有信到来便被惊扰,便分心。
白渊离去。
许久之后,读书人推开窗户,在月光里显出一个儒雅中年人的模样。
他如普通人一般取了信,拆开信,静静看了起来。
片刻后,儒雅中年人放下信,淡淡道了声:“恭喜啊。”
旋即,他沉吟片刻,双眸亮起,道:“来人。”
很快,有书生飘然而至,来到了书房。
儒雅中年人道:“让吕成明早去北城小镜湖西南三十里处,祭拜苏紫姑娘。”
那书生愣了愣,脱口而出道:“大学士,苏紫不是只狐妖吗?”
儒雅中年人道:“狐妖有义亦是义,人若无情亦猪狗,传下去吧。”
那书生若有所思,恭敬道:“是!”
然后,书生又道:“大学士,纯元先生带了白衣卫今早外出,至今未曾归来...”
儒雅中年人抚须道:“他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
那书生愣了愣,纯元先生乃是吕家的顶级人物,怎可能不会回来,除非...
他面色大变,正要说话,却被儒雅中年人抬手制止了。
儒雅中年人垂眉,失望道:“一惊一乍,成何体统?如此做派,我吕家莫非后继无人?”
能够在他身边的书生,在吕家自是身份不凡,亦是人才。
那书生面色惭愧,道:“大学士,我知错了...”
儒雅中年人笑道:“去吧。”
书生离去,书房恢复了安静。
大学士静静看着夜空。
信里不曾写半点夺舍之事,也不曾说半点夺舍后是谁,而只是交代了事情的所有原委以及真相。
可,大学士却是知道“黄粱一梦”那句诗的。
是啊...
吕纯元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吕纯元对他而言不过是黄粱一梦。
现在梦醒了,他可以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了。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大学士发自内心地祝福这位曾经的族人。
随后,他坐回书桌前,研墨提笔,开始书写奏折。
古妖一族干涉皇族内事,而非私人恩怨,致使吕家学士吕纯元,三百白衣卫陨落。
此事...没完!!
...
...
此时,
白渊已经坐在了一座荒山的孤崖上。
崖道从山台上突出,如剑般直刺虚空,又恍如一条通天的道。
他就坐在这崖道的尽头,残月如在面前,星辰伸手可摘。
座下云气含蓄,待到清晨便会随着雾气而翻涌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