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 第37节

  我没有尖叫。我想只有电影里的人才在恐惧时叫出声来。我只是打了个颤,从树上下来了。

  那一天,我权衡着各种选择,心乱如麻。所有的选择都很糟糕。

  那天夜里,我躺在通常过夜的那棵树上,检验了自己的结论。我抓住一只沼狸,把它从树枝上扔了下去。

  它掉下去时吱吱叫着。刚掉到地上,它就立即朝树上跑来。因为沼狸特有的无知,它又回到了我旁边的地方。它开始舔自己的爪子。它看上去非常不舒服,重重地喘着粗气。

  我本来可以到此为止,但我想自己试一试。我爬下去,抓住了缆绳。我在缆绳上打了结,这样爬起来容易一些。到了树底部,我把脚放到离地面一英寸的地方。我犹豫了。

  我松开手。

  刚开始我没觉得什么。突然,一阵灼痛从双脚直蹿上来。我尖叫起来。我以为自己要倒下去了。我设法抓住绳子,让自己离开了地面。我发疯般的在树干上摩擦着脚底心。这有点儿用,但还不够。我爬回到树枝上,把脚浸泡在床边那桶水里,又用树叶擦脚。我拿出刀来,杀死两只沼狸,试图用它们的血和内脏缓解疼痛。但是脚仍然感到灼痛。一夜都在痛。因为痛,也因为焦虑,我一夜没睡。

  这座岛是食肉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池塘里的鱼会消失。小岛将咸水鱼吸引到地下管道里来如何吸引,我不知道;也许鱼像我一样吃了太多的海藻。它们被困住了。它们迷了路吗?通向大海的出口被堵住了吗?是不是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盐碱度,当鱼觉察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它们发觉自己被困在了淡水里,死去了。一些鱼浮到了池塘水面上,碎鱼肉为沼狸提供了食物。夜里,通过某种我不了解,但显然被阳光抑制了的化学过程,食肉海藻的酸性变得很高,池塘成了装满酸的大缸,把鱼消化掉了。这就是理查德帕克每天晚上都回到船上的原因。这就是沼狸睡在树上的原因。这就是我在这座岛上除了海藻什么都没有看见过的原因。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牙齿。某个可怜的迷失的灵魂在我之前来过这可怕的海岸。他?还是她?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在这座树木的城市里,只有沼狸做伴,孤苦伶仃地过了几个4、时?有多少关于幸福生活的梦想破碎了?有多少希望变成了泡影?有多少埋藏在心里的话直到死都没有说出口?忍受过多少孤独?产生过多少希望?而在所有这一切之后,又怎样?忍受所有这些痛苦的意义何在?

  除了像口袋里的零钱的珐琅质,什么也没有。那个人一定死在了树上。是因为疾病?受伤?沮丧?破碎的灵魂要杀死有食物、水和蔽身之处的身体,需要多长时间?这些树也是食肉的,但是酸水平低得多,在小岛其他地方都冒着泡的时候,树上是个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但是一旦人死了,停止了活动,树就会慢慢将尸体包裹起来,消化掉,滤取骨头里的营养,直到骨头消失。最后,甚至牙齿也会消失。

  我环顾四周的海藻。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在我心里,这些海藻在白天所展示的光明前景已经被它们在夜晚的背叛所取代。

  我低声咕哝道:“只剩下牙齿了!牙齿!”

  早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出发去寻找自己的同类,我宁愿在这一过程中丧身,也不愿在这座杀人的岛上过孤独的令人不满意的生活,虽然身体舒服,精神却已死亡。我在船上备足了淡水,还像骆驼一样喝足了水。一整天我都在吃海藻,一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我杀了很多沼狸,剥了皮,把柜子塞得满满的,把船板也堆得满满的。我从池塘里捞上来很多死鱼。我用斧子砍下一大堆海藻,用一根缆绳穿起来,系在船上。

  我不能抛弃理查德帕克。离开他就意味着杀死他。他连第一夜都活不过去。日落时,独自在船上,我会知道他正被活活烧死。或者他跳进了海里,那他就会淹死。我等着他回来。我知道他不会迟到的。

  他上船后,我把船推下了水。有几个小时,潮流让我们无法远离小岛。大海的声音令我不安。而且我已经不能适应船的晃动了。夜晚过去得很慢。

  早晨,小岛已经看不见了,我们拖着的那堆海藻也不见了。夜幕刚刚降临,海藻的酸就把绳子腐蚀断了。

  大海波涛汹涌,天空阴沉灰暗。

  第93章

  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厌烦了,这就像天气一样毫无意义。但是生命却不愿离开我。这个故事的其余部分只有悲伤、疼痛和忍耐。

  一种极端会引起另一种极端。我告诉你,如果你像我一样处在如此悲惨的困境之中,你也会让自己的思想变得崇高。你的处境越是低下,你的思想越想高高飞翔。我如此凄凉绝望,处在永无休止的痛苦的挣扎之中,很自然地,我会求助于上帝。

  第94章

  我们到达陆地的时候,具体地说,是到达墨西哥的时候,我太虚弱了,简直连高兴的力气都没有了。靠岸非常困难。救生艇差点儿被海浪掀翻。我让海锚剩下的那些完全张开,让我们与海浪保持垂直,一开始往浪峰上冲,我就起锚。我们就这样不断地下锚和起锚,冲浪来到岸边。这很危险。但是我们正巧抓住了一个浪头,这个浪头将我们带了很远一段距离带过了高高的、墙一般坍塌的海水。我最后一次起锚,剩下的路程我们是被海浪推着前进的。小船发出嘶嘶声,冲着海滩停了下来。

  我从船舷爬了下来。我害怕松手,害怕在就要被解救的时候,自己会淹死在两英尺深的水里。我向前看看自己得走多远。那一瞥在我心里留下了对理查德帕克的最后几个印象之一,因为就在那一刻他朝我扑了过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充满了无限活力,在我身体上方的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道飞逝的毛绒绒的彩虹。他落进了水里,后腿展开,尾巴翘得高高的,只跳了几下,他就从那儿跳到了海滩上。他向左走去,爪子挖开了潮湿的沙滩,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他向右走去时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没有看我。他沿着海岸跑了大约一百码远,然后才掉转过来。他步态笨拙又不协调。他摔倒了好几次。在丛林边上,他停了下来。我肯定他会转身对着我。他会看我。他会耷拉下耳朵。他会咆哮。他会以某种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挣扎着向岸边走去,倒在了海滩上。我四处张望。我真的是孤独一人,不仅被家人遗弃,并且现在被理查德帕克遗弃,而且,我想,也被上帝遗弃了。当然,我并没有被遗弃。这座海滩如此柔软,坚实,广阔,就像上帝的胸膛,而且,在某个地方,有两只眼睛正闪着快乐的光,有一张嘴正因为有我在那儿而微笑着。

  几个小时以后,我的一个同类发现了我。他离开了,又带了一群人回来。大约有六七个人。他们用手捂着鼻子和嘴朝我走过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他们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对我说话。他们把救生艇拖到了沙滩上。他们把我抬走了。我手里抓着一块从船上带下来的海龟肉,他们把肉抠出来扔了。

  我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不是因为我对自己历尽磨难却生存下来而感到激动,虽然我的确感到激动。也不是因为我的兄弟姐妹就在我面前,虽然这也令我非常感动。我哭是因为理查德帕克如此随便地离开了我。不能免啊。我是一个相信形式、相信秩序和谐的人。只要可能,我们就应该赋予事物一个有意义的形式。比如说我想知道你能一章不多、一章不少,用正好一百章把我的杂乱的故事说出来吗?我告诉你,我讨厌自己外号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个数字会一直循环下去。事物应当恰当地结束,这在生活中很重要。只有在这时你才能放手。否则你的心里就会装满应该说却从不曾说的话,你的心就会因悔恨而沉重。那个没有说出的再见直到今天都让我伤心。我真希望自己在救生艇里看了他最后一眼,希望我稍稍激怒了他,这样他就会牵挂我。我希望自己当时对他说一是的,我知道,对一只老虎,但我还是要说一我希望自己说理查德帕克,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活了下来。你能相信吗?我对你的感谢无法用语言表达。如果没有你,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要正式地对你说:“理查德帕克,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现在到你要去的地方去吧。这大半辈子你巳经了解了什么是动物园里有限的自由;现在你将会了解什么是丛林里有限的自由。我祝你好运。当心人类。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但我希望你记住我是一个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这是肯定的。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在我心里。那嘶嘶声是什么?啊,我们的小船触到沙滩了。那么,再见了,理查德帕克,再见。上帝与你同在。”

  发现我的人把我带到了他们村里,在那里,几个女人给我洗了个澡。她们擦洗得太用力了,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意识到我是天生的棕色皮肤,而不是个非常脏的白人小伙子。我试图解释。她们点点头,笑了笑,然后继续擦洗,仿佛我是船甲板。我以为她们要把我活剥了。但是她们给了我食物。可口的食物。我一开始吃,就没办法停下来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感到饥饿。

  第二天,来了一辆警车,把我送进了医院。我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救我的人慷慨大方,让我深受感动。穷人送给我衣服和食物。医生和护士照顾我,仿佛我是个早产的婴儿。墨西哥和加拿大官员为我敞开了所有大门,因此从墨西哥海滩到我养母家再到多伦多大学的课堂,我只须走过一道长长的通行方便的走廊。我要对所有这些人表示衷心的感谢。

第三部 墨西哥托马坦镇贝尼托华雷斯医院

  第95章

  日本运输部海运科的冈本友广先生现已退休,他告诉我,他和他当时的年轻助手千叶笃郎先生正在加利福尼亚的长滩美国西部海岸主要集装箱港口,靠近洛杉矶一处理不相关的事情,这时他们得到消息,有报道说几个月前在太平洋公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日本船"齐姆楚姆"号的惟一幸存者在墨西哥海岸一个叫托马坦的小镇上了岸。科里指示他们与幸存者取得联系,看看是否能够了解到船的命运如何。他们买了一张墨西哥地图,查找托马坦在哪里。不幸的是,地图的一道折痕穿过下加利福尼亚,从一个叫托马坦的沿海小缜越过,小镇的名字是用小写字母印刷的。冈本先生以为自己读到的是托马坦。因为这座小镇就在下加利福尼亚往南不到一半路程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到那里去最快的方式是开车。

  他们开着租来的车出发了。当他们到达长滩以南800公里处的托马坦,发现那里并不是托马坦的时候,冈本决定继续向南开200公里到圣罗莎利亚,然后乘轮渡越过加利福尼亚湾到瓜伊马斯。渡船晚点了,而且开得很慢。从瓜伊马斯到托马坦还有1300公里。路很难走。轮胎瘪了,车坏了,修车的机修工偷偷拆下发动机零件,把旧零件放进去。因为零件被更换,他们得赔偿汽车租赁公司,而且车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又坏了一次。第二位机修工多收了他们钱。冈本先生向我承认,他们到达托马坦的见尼托华雷斯医院时已经非常疲劳了。这家医院根本不是在下加利福尼亚,而是在巴亚尔塔港,在哈利斯科,几乎与墨西哥城在一个纬度上。他们一口气赶了四十一小时的路。"我们拼命干活。"冈

  本先生写道。

  他和千叶先生用英语与帕特尔先生交谈了将近三个小时,并将谈话做了录音。下面是一字不差的录音文字记录节选。我感谢冈本先生向我提供了一份复制录音带和他的最终报告。为清楚起见,我在说话人不很明确之处做了提示。用不同字体印刷的部分的原文是日语,是我翻译过来的。

  第96章

  “你好,帕特尔先生。我叫冈本友广。我是日本交通运输部海运科的。这是我的助手千叶笃郎。我们是为‘齐姆楚姆’号沉没一事而来,你是船上的一名乘客。现在可以和你谈谈吗?”

  "可以,当然可以。"

  "谢谢。你太好了。现在,笃郎君,你对这项工作不了解,注意听,好好学。"

  "是,冈本先生。"

  "录音机打开了吗?"

  "是的,打开了。"

  "好。噢,我太累了!记下,今天是1978年2月19日。案卷号250663,关于‘齐姆楚姆’号货船失踪一事。你感觉舒服吗,帕特尔先生?"

  "是的,谢谢。你们呢?"

  "我们感觉很舒服。"

  "你们大老远的从东京来?"

  "我们在加利福尼亚的长滩。我们是开车来的。”

  "旅途愉快吗?"

  "旅途很愉快。开车很愉快。"

  "我的旅途糟糕透了。;

  "是的,我们来之前和警察谈过了,我们还看见了救生艇。"

  "我有点儿饿了。"

  "你想要一块小甜饼吗?"

  "噢,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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