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名义 第5节

是的,陈局长,23432航班已经飞出了我国领空,进入了国际空域,现在大约位于东经99度,北纬47度……

指挥大厅的气氛一下子凝结成冰,每一个人都压抑得难以呼吸。

陈海一拳擂到桌上:我的天,这只煮熟的鸭子还真他妈飞走了!

天亮了,高育良书记来电话询问情况,陈海和祁同伟一起去老师家汇报。高育良也是一夜无眠,眼睛发红,眼泡浮肿。两位学生到来时,老师正在吃早餐。老师让学生坐下一起吃,学生心中发虚,没敢坐下,更不敢乱吃,怕不好消化。听完了两位学生的汇报,老师也吃不下去了,绷着脸,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推到了旁边,昂然站起。

好嘛,公安检察,啊?两家政法单位追捕一个目标,最后还能让目标给逃脱了!祁同伟,你这个公安厅厅长当得好啊,越来越有能耐了!陈海,你这个反贪局局长也真有出息啊,一直盯着,还能把人盯丢了!

祁同伟赔笑说:谁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呢?高老师,我检讨!

高育良敲了敲身边的桌子:什么高老师啊?工作时称职务!

陈海便称职务:高书记,是我们反贪局的责任,应该我检讨。

高育良神情缓和了一些,思忖道:昨晚情况比较复杂,汇报会开的时间长了些,估计有内鬼走漏风声了,祁厅长,给我重点查这个!

祁同伟汇报说:高书记,这我已经想到了,我今天就安排查!

高育良点了点头:那就好!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了,这个丁义珍抓不回来,我可饶不了你们!以后你们也少说是我的学生!

祁同伟和陈海站得笔直,几乎同时低下了脑袋:是,高老师。

离开老师高育良的家,雨已停歇,东方的天际霞光尽染。

陈海和祁同伟分手,一坐进驾驶室,又独自痛悔起来。这都怎么回事啊?他实在不敢相信,丁义珍竟在这么多人的监控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逃脱,他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窝囊废!行动前,季昌明非要汇报,高育良就通知了京州的李达康,还有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这事也就他们这几个人知道。其中,他和祁同伟还都是高书记的学生。也不像是反贪局内部出问题啊,昨天上午陆亦可就开始监视丁义珍了,如果陆亦可他们走漏了风声,丁义珍白天就跑掉了,还用等到夜晚吗?

H省这潭水很深啊,太深了,丁义珍背后一定藏着某个大家伙!

这时,陈海蓦地想起,北京上空的雷暴区已转移,侯亮平凌晨登机前发了个信息给他,现在是早上六点多,侯亮平的飞机应该到了。

陈海一踩油门,直奔机场而去。雨后的田野上一派绿色充盈,道路两旁绿化带修剪整齐的灌木,与高速公路两旁繁茂参天长势疯野的乔木形成对比,相映成趣。陈海把车窗打开,让清爽的晨风鼓荡胸怀。速度催生激情,陈海暂时摆脱了心中的阴霾,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

这点挫折不算什么,陈海告诉自己,真正的战斗其实刚开始。丁义珍虽然跑了,但放走他的人还在,此人有如此能量、如此手段,应该是一条大鱼!此鱼之大,也许会让H省的干部群众都无法想象……

侯亮平阴着脸,从公文包里取出丁义珍卷宗,“啪”的一声,拍放在陈海的办公桌上,自己气呼呼地往陈海的办公椅上一坐,马上大发脾气,俨然陈海的领导:好嘛,陈海陈大局长,我手续到了,你这边犯罪嫌疑人倒不见了!哎,这就是公事公办?这就是你的依法办事?

陈海接过卷宗,苦笑着道歉:对不起,猴子,实在对不起!

侯亮平敲着桌子,口气严厉:陈海,你还能干点人事吗?啊?!

因为犯了错误,好脾气的陈海脾气更好了,赔着笑脸不断地向侯亮平解释,从昨夜省委的汇报会,到会上的分歧,还有他们共同的老师高育良书记的最新指示。道是省反贪局正在做丁义珍的材料,国际刑警中国中心会尽快发出红色通缉令,公安厅已在准备海外追逃了。

工作谈罢,两人就没啥话说了,干巴巴地坐着。一场意外的挫折破坏了多年的同学情谊。侯亮平知道,老实厚道的陈海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露出笑脸,眼睛里闪出点猴性,让他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

可他偏不。陈海这货也太气人了,放跑了他一个到手的贪官。昨天他在电话里一次次求他,让他抓人抓人,他就是不听!因此,从走出机场到此刻,侯亮平一直眉头紧锁,沉着张脸,仿佛和陈海之间不存在啥友情。这很折磨人,但陈海活该,他必须承受这种冷落。

陈海办公室养着一缸金鱼,各品种的鱼儿色彩绚丽,悠然自得地漫游。侯亮平知道,陈海是遗传或者说是继承了父亲陈岩石的爱好陈岩石对花鸟虫鱼有着特殊的情感。屋子的各角落都摆满了绿植,凤尾竹、巴西木、龟背竹、绿萝……品种没啥讲究,却带来一屋子青翠。

侯亮平站在玻璃缸前观赏金鱼,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心气也变得多少平和了些。他觉得丁义珍犯下如此大案,不会不留下痕迹。便看着鱼缸和陈海分析,让陈海想想,之前,反贪局,还有纪委方面,有没有线索?难道没一个人举报过丁义珍?陈海想想说,对丁义珍的举报也有几起,不过都是匿名的,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有一份举报倒是实名的……侯亮平这才把目光投向陈海:实名举报人是谁?

我爹。陈海不自在地笑了笑。你熟悉的那位离休多年的老检察长陈岩石。不过真正的举报人也不是他,是大风服装公司的工人,我爹就转了一下。举报内容缺乏可靠的证据线索,所以我也就忽略了……侯亮平瞪起眼:忽略了?哎,哎,咱老检察长没揍你屁股吧?

猴子,你要不解气,就替我爹揍我一顿?陈海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但你可能不了解我爹的近况,他可不是你熟悉的陈叔叔了……

怎么不熟悉?我熟悉得很!说说吧,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陈海说了起来,道是老头儿最近做了一连串怪事。放着厅局级的房改房不住,卖了三百多万全捐了,和我老娘跑去住自费养老院,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有人说,这是老同志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对在位腐败干部的极大嘲讽。老头儿还四处大骂他的老对头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老头儿当年和赵立春在京州市一个班子里共过事,赵立春顺风顺水,调到北京,官居高位,老头儿却连个本来该享受的副省级都没能享受上。所以老头儿退休后一直为真理而斗争,四处帮人告状递状子。他住的那家养老院,快成“省第二人民检察院”了。他资格老,啥状子都敢接。动不动就来个电话报案,经常搞得我哭笑不得。

听到这儿,侯亮平来劲了:走,我要去看看老头儿,现在就去!

陈海笑道:猴鼻子就是灵!老头儿已经在养老院备好了饭菜,等你去蹭饭哩。走吧,我一人面对你也实在难受,你故意折磨我啊!

在H大学上学时,侯亮平饭量大,一口气能吃两三个大馒头。大学食堂那点儿定量饭菜,填不饱肚子。侯亮平便隔三岔五跟陈海回家,蹭饭蹭到肚子滚圆。那时陈岩石留着络缌胡子,侯亮平就称他胡子大叔,亲热得像一家人。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侯亮平与胡子大叔来往少了,但心中一直充满对这位老人深切的思念。许多岁月悄然流逝,这回再见,老人的变化很明显,早先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子不见了,人也仿佛缩了一圈,瘦了,矮了,牢骚也多了,侯亮平看着有些心疼。

陈岩石老两口住在三楼一间大开间,有阳台、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厨房。平日在餐厅吃饭,也可以自己做。侯亮平进门就注意到,陈海手下的女处长陆亦可在厨房女主人似的忙碌着,锅铲响成一片。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圆桌,已摆满菜肴。陆亦可出来,陈海马上向侯亮平介绍说:这是我们一处处长陆亦可,为招待你,我特意请来帮厨的。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椅子不够,陈海和陆亦可只能并排坐在床沿上。侯亮平颇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对陈海说:我们政法系三杰,只差祁同伟一位了。哎,我那老冤家为啥不来啊?你这家伙没叫他吗?

叫了,不能来。说是正开会布置电信人员查电话泄密的事呢!陈海叹道:出了这档子事,我和同伟一宿没合眼,还转着圈挨训……

说点开心事吧。陆亦可一甩短发,站起来敬侯亮平的酒:听说你外号叫猴子,我们陈局人又特老实,作为同学,你没少欺负他吧?

侯亮平喝干了敬酒,叫起屈来:哎呀陆处长,咱们不带这么巴结领导的!谁欺负谁啊?是你们领导欺负我呀!大学时代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花钱请女生喝咖啡,你们领导去和人家谈恋爱……

陈海大喊胡扯,诉苦说:四年大学,这猴子总睡下铺,难道是我孔融让梨吗?不是,我也想睡下铺,可睡不上啊!咱这位侯处长当年就是只活蹦乱跳的猴子,他上床不是上,是蹦!我只要睡了下铺,他就猴性大发,常把我从梦中蹦醒。这家伙晚上不回来我不敢睡,最后只得自愿让出下铺猴子,求你别蹦啦,安静点在下铺躺着吧!

全体笑喷。陈岩石老两口笑出了眼泪。这哥儿俩真是一对活宝。

俩活宝老同学喝了一整瓶京州特曲,侯亮平酒量大毫无感觉,陈海却不胜酒力。加上昨夜一夜未睡,说是头晕,想眯一会儿。结果身体刚贴床铺,就打起了呼噜。陆亦可见无事可做了,告辞离去。

侯亮平这才对陈岩石说明真正的来意他对大风服装公司那封举报信感兴趣。道是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是他发小,早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让人家坑了,把一笔股权弄丢了。他以为只是普通经济纠纷,没当回事。今天无意中得知老人家也在举报信上签了名,就不能不重视了。陈岩石说:你这就对了嘛,陈海就是不重视我的举报!

侯亮平便让陈岩石向他举报。陈岩石眯起眼睛回忆。当年,大风厂是一家国营企业,他在京州做副市长时,主持股份制改革,让工人们集体持了股。后来,他离开京州,调到了省检察院工作,工人有事还经常找他。去年发生了一桩经济纠纷蔡成功以大风厂的股权质押借了山水集团五千万元,到期还不上款了,股权就被法院判给山水集团,大风厂就此易主。现在光明湖地价飞涨,据说光厂子的那块地就值十个亿了!那些持股员工不干了,占领了工厂,拒绝山水集团接收入驻。大风厂老板蔡成功也失踪了,说是跑到北京上访去了。

侯亮平问:那这个事与逃走的副市长丁义珍有啥关系呢?

陈岩石说:有关系啊,丁义珍是光明湖项目的主管领导,与山水集团的女老总高小琴勾肩搭背。工人们就怀疑股权质押中有鬼丁义珍也许拿了高小琴的好处,就把丁义珍举报了。我也感觉此事有疑点,希望京州市领导依法保护工人的权益,便在举报信上写了个情况说明,签了名。但这没用,市领导不重视。我家这位陈局长也不给我立案好好查,判断是经济纠纷。这一来,让我惹了一身麻烦,有人还怀疑我为大风厂卖力吆喝,收了吆喝费呢!

侯亮平思索着:陈叔叔,您是不是掌握了什么具体线索呢?

陈岩石摇了摇头:亮平啊,这要你们下力气去查呀!现在的事实是,丁义珍逃掉了!没问题他逃啥?抓住丁义珍,线索不会少!

侯亮平苦笑不已:丁义珍不是让你们家陈局长给弄丢了吗?!

陈岩石很愕然。直到这时,老人才知道丁义珍竟然是在儿子陈海手上逃掉的,禁不住一阵摇头叹气。继而开骂,骂罢儿子,又骂赵立春。侯亮平听陈海说起过,老头儿啥烂账都能算到赵立春头上,今天终于领教了。陈岩石抱怨说,H省的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全坏在赵立春手上了。赵立春在京州做市长时就脱离群众,夏天嫌天热,躲到有空调的招待所办公。他当时是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和赵立春是一个班子同事,就找到招待所去责问赵立春,还逼着赵立春做自我批评。

侯亮平不止一次听陈海说过这件事,却依然明知故问:这个自我批评,人家领导做了没有?

陈岩石说:做了!在政府党组生活会上做的,态度还算诚恳。

侯亮平笑了:诚恳啥?真诚恳,人家还会这么报复您呀?

陈岩石脖子一拧:哎,不管怎么说,他赵立春当时是做了自我批评嘛!亮平,我真怀念那个时代,有信仰,讲精神!干部队伍多廉洁啊!我们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收了人家一台台式空调,就被开除了公职,开除了党籍!搁现在,收辆宝马、奔驰老百姓都认为他是清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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