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姑娘,身后头,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还有一辆大排子车,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子呢。咦,这是干吗的?
"大姐,我回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姑娘?哎呀呀,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姑娘的脸。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外头还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什么,劳您驾给搬进来,先搁南房吧,慢慢再归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西......"
姑妈指挥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随手又插上大门,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梁冰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阔别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架,垂华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现在眼前了吗?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挣脱了姑妈的怀抱,扶着栏杆往前跑,顺着廊子跑到了西厢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来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边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叹道,"回来就还住西厢房吧,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妈就叫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什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哦......姐姐呢?"梁冰玉迟疑地站住了。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怄气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韩太太无心再怄气了,这是什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头,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妹妹!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壁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怎么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情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都忘记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远是姐妹啊!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忘记了早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地分享这骨肉团聚的喜悦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韩太太猛然转过脸去,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大姨,你好!"小姑娘对谁都一视同仁,礼貌热情。
本能的反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了!但是,这种反感只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示出来;她要控制住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强制着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应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欢!大姨这儿好吗?"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全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上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这儿还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起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
僵在东间里的韩子奇,猛地抬起了惊惶的脸!
姑妈端起铜盆,刚想倒点儿热水让玉儿洗洗脸,这一声"爸爸",惊得她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当啷"扔得老远!"主啊,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韩太太脸色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这样的事儿,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这叫我是死是活?"
"这......"姑妈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小姑娘吓哭了,恨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教我给败了,坟头痛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