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67节

"嗯,这简直像又到了中国呢!"沙蒙?亨特馋馋地嗅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忍不住就要动手,"今天好口福!""""

"哎,"亨特太太拦住他说,"奥立佛还没回来呢,梁小姐说,她是特意为奥立"佛做的!""""

"是吗?"沙蒙?亨特耸耸肩,"今天奥立佛成了贵宾?我们都是陪客?""""

梁冰玉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今天你们都是客人,我和奇哥哥做东!奇哥"哥,你说是吗?""""

"噢,你给我长脸了,我们在这儿反客为主!"韩子奇不觉又是一番感慨,"好"吧,我借此向亨特先生一家表示感谢:不成敬意,请诸位赏光!"说着,拿起筷子。"""

"你先别忙致词,主宾还没到呢!"梁冰玉提醒他。"""

"果然他这么重要吗?"沙蒙?亨特微笑着看看梁冰玉,似乎觉察到她对奥立佛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必等了吧?""""

梁冰玉好像不经意地转过脸去,躲开了他那询问的视线,韩子奇接过去说:"当"然要等,要吃个团圆饭嘛!""""

浓雾裹着的太阳悄悄地西沉,天渐渐地暗了,奥立佛还没有回来。一家人都等得"急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这小子,说不定到哪儿去听防空壕里的音乐会了呢,年轻人,国难还不忘娱"乐!"沙蒙?亨特不耐烦了,"我们边吃边等他就是了,吃了饭还得去住'囚"室'......""""

话没说完,外边的警报声大作!希特勒可不管你吃没吃晚饭!眼看一桌丰盛的菜"肴无权享用了,大家惶惶地离座奔地下室而去,沙蒙?亨特还在惋惜:"你看,让你们"不要等,不要等,害得大家饿肚子!"他还没忘了伸手拿起墙边那瓶陈年"老窖","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梁冰玉从餐桌上端起了两只盘子,才随着他们往地下室跑去。唉,警报拉得真不"是时候,这么好吃的东西,奥立佛还没吃着呢,给他带下去吧!"""

炮声隆隆,炸弹轰鸣,空中夜战又开始了,电闪雷鸣湮没了一切......"""

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没有了呼呼酣睡,没有了联床夜话,大家挤在一起,心惊"肉跳地谛听着头顶上剧烈的爆炸声,被未归的奥立佛揪住了心。"""

"奥立佛......他不会出事儿吧?"梁冰玉抓着韩子奇的胳臂,反复地问,好像韩"子奇能未卜先知、能掌握他人的命运。"""

"不会,不会,"韩子奇心里惶惶然,嘴里却在安慰她,"那么精明的一个小伙"子,他一定会躲到安全的地方......""""

"街上到处都有防空壕!"沙蒙?亨特也说。"""

"上帝啊,保佑我的孩子!"亨特太太不停地划着"十"字。"""

爆炸声渐渐稀落了,没等警报解除,亨特大太已经奔出了地下室,再没什么能比"未归的孩子更牵动母亲的心了。四个人鱼贯而出,他们的小楼已经揿掉了屋顶,院子"里散落着残砖断瓦、摔碎的桌椅和茶碗、菜盘!"""

奥立佛,奥立佛在哪里呢?"""

他们毫无目标地跑出住宅,往炸得稀烂的街上奔去。地铁站?也许奥立佛正躲那"底下睡觉呢!"""

地铁站出口处的建筑已经炸掉了一半,水泥墙倒在一边,露出断骨似的钢筋。旁"边那个卖果品的"大棚子"商店已经是一摊瓦砾,救火车在朝残火喷水,抢险队员戴"着钢盔,抡着铁钩、铁铲,从坍塌的建筑物下寻找奄奄一息的遇难者。一些人抬着担"架在奔跑,担架上,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在挣扎,在呻吟......没有奥立佛!是啊,怎么"会有奥立佛呢?他决不会落到这样的命运的!"""

亨特太太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冰凉的、柔软的,扫着她的脸,发散出一股绿叶的"气息。哦,是一棵倒在路上的枞树。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惦念着过节呢,"往家里买圣诞树,这不,警报一响,就扔在这儿了!她愤愤地埋怨着这棵讨厌的枞"树,她可没响闲心打量这棵树,她还得去找她的奥立佛呢!"""

她厌恶地推开拂着脸的树枝,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突然发现,那墨绿色的枝叶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啊,一个死人!她吓了一跳,"上帝啊......"哆哆嗦嗦地想要"赶快躲开,可是......可是......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奥立佛!"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亨特太太昏倒在儿子的胸膛上!"""

奥立佛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再也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昨夜未归,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么度过的。但是,他的双手仿佛在诉说着这一切:"他死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带给家里的圣诞树,握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鲜红鲜红"的,像玛璃,像热血!他的臂弯里,一个倾倒的纸袋撒落了一片栗子,那栗子不是糖"炒的,比北平的差多了......也许,他正是为了采购这一切才误了那顿丰盛的晚餐?也"许,他相信一定能抢在警报拉响之前赶回家里?在匆匆回家的路上,他一定是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爱,而没有痛苦。如果再早一步,他将给全家带来皆大欢"喜。然而没有。为什么警报拉响的时候不躲一躲呢?也许他那时刚刚在"大棚子"果"品店买了最后一样礼物??栗子,突然的危险信号使他有过片刻的犹豫:是退回地铁"呢,还是赶快跑回家?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他也许像某些人一样对警报这玩艺儿"已经"疲"了,不大相信德国人的炸弹一定会落到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那一双"长腿了,想抢在轰炸之前见到他急于要见的人,把一切都忘了!他的身边没有弹坑,"密集的炸弹并没有不偏不倚地朝他当头落下,那样他就粉身碎骨了,结束他的生命的"也许只是一块小小的弹片,对血和肉的肌体来说,这就足够了!"""

"奥立佛,奥立佛!"沙蒙?亨特疯了!他暴跳着,咆哮着,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向着苍天呼唤爱子的魂兮归来!"""

这时,只是在这时,韩子奇才突然明白沙蒙?亨特和他本人半世奔劳、饱经沧桑的"意义所在:儿子,继承人!延续事业的命脉,使玉的长河滚滚不息的浪花!但是,对"于亨特来说,这一切都失去了,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奥立佛!"梁冰玉扑在奥立佛已经冰冷的身上。她恨自己,当这个躯体还有说"有笑有血有肉、沸腾着爱的激情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对他冷若冰霜?为什么要把自己"难以忍受的痛苦也强加于他?为什么要让无辜的奥立佛代替那个早已死了灵魂的杨琛"来承担情感的折磨?啊,是因为......对爱的恐惧!她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一个"到死还在爱她的人,她却永远也无法偿还了,让爱惩罚她吧!"""

奥立佛付出了爱,但没有得到收获,在追求和希冀中,他死去了,把遗憾留给了"别人。而他自己,却似乎并没有痛苦,在追求中死去,留下的仍然是希望。在他的手"中,是苍翠的枞树和血红的玫瑰,他走向了爱神,而不是死神!"""

"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她仿佛听到奥立佛还在呼喊!"""

圣诞节终于到来了,伦敦古城有史以来最黯淡、最贫困、最混乱的一个圣诞!天"上飘落着雪花,要降给人间一个吉祥如意的白色圣诞。冥冥之中的"上帝",没有力"量降伏战争的恶魔,还要用圣洁的白雪来掩埋那断壁残垣和血染的尸体吗?

第十二章 月恋(一)"""""

在中国,"圣诞"是个无足挂齿的日子。尽管早已采用公历,但每过一年也没人"想到耶稣又长了一岁,远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续跃进"和随之而来的"连续自然灾"害"更被凡人们所关切。"圣诞"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没有什么火鸡之类上"市。不过,这一天在中国却是不寻常的,因为一位伟大的人曾经在这一天降临神州大"地,他的出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孙中山没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继续,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他手下败走,险些被一分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挥手之间统一了。一切功劳"都归于他。中国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们含着热泪唱这支"歌的时候,同时还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并没有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矛盾。千秋万"代以后的子孙无论将怎样评论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也决不要怀疑祖先们的虔诚之"心。苏联的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攻击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消息传来,把中国人"激怒了!对圣人为什么不能崇拜?"""

1961年的12月26日,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六十九岁诞辰。但和往年一样,举国"上下并没有家家吃寿面以示庆祝,官方报纸也没有报头套红或发表什么献辞,因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许为他祝寿。这就更让人们崇拜。忠实的信仰者于是采取自发的方式"表示纪念,比如北大西语系二年级学生郑晓京便在这一期壁报上用英文发表了赞诗:"《毛泽东,我们的父亲》。"""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没有理睬西方的"圣诞",谢秋思就收到了她父亲从"上海寄来的"圣诞卡"。早年住在英租界,他们是每年都过这个节日的,未必信基"督,只是"入乡随俗"。后来就成了习惯,到了这一天,父亲或是给她买条项链,买"件衣服,或是干脆给她点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今年则只是寄来了一张"圣诞卡","以示节俭。上面写了两句贺辞,和"圣诞"毫无关系,而是如今人们常用的一副联"语:"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可见老父用心良苦,一个正在改造世界观的资本"家希望下一代能改造得更好,而并不觉得自己的走姿有些像邯郸学步那么不大像样"儿。"""

接读父谕,谢秋思大哭了一场。父亲不知道她"走"得多么艰难!"""

那天的生活会,名义上是"重点帮助唐俊生",其实箭镞都落到她身上。郑晓京"口口声声"肃清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毒",而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是"资产阶级"!唐俊"生的家庭出身是店员,比她强多了,骨头却比她还软,弯着个水蛇腰,朝郑晓京痛哭"流涕:"我意志薄弱,立场不稳,没有抵制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我羡慕谢秋思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讲吃、讲穿,被她的小思小惠迷住了双眼!她......她后来不跟我"好了,我还留恋!她去找楚老师,我还......盯过梢,我......我污蔑了楚老师,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党的培养!......"谢秋思真后悔啊,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他呢?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息,完全是个奴才、乱咬人的狗!父亲平时说的""近君子、远小人"就是要她时时提防这种小人,可惜她意识得太晚了。甩都没甩"脱,还受了他的害!于是,郑晓京便饶了唐俊生,朝着谢秋思猛攻,什么"妄图腐蚀"班主任","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罪名比她老子戴得还大。父亲作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没有受过这样的斗争,有时候还去市里开开会,为了""体现政策",摆摆样子,人家还称他"谢先生"哩!她不明白:"资产阶级"的子"女,连对班主任有些接近或者流露出一些好感都不许吗?哼,"资产阶级"的女儿总"也要嫁人的,不许找你们无产阶级,只能嫁"资产阶级"吗?那倒好,"资产阶级""永远也不会断子绝孙!"""

谢秋思并不像唐俊生那么软弱可欺。她虽然没有高贵的血统,却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漂亮、富有、成绩优秀,如今班上少了韩新月,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较量"了。在整个会上,她一言不发,不肯低下高傲的头,不相信自己就已经一败涂地......"""

现在,那个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据郑晓京说,她要把班会的情况向楚老师和"系里以至校党委汇报,也许早已经汇报过了。谢秋思等待着更大的打击,却迟迟未见"动静。倒是原来私下流传的"谣言"却公开了,扩大了,郑晓京始料不及,事与愿"违!"""

雪花静静地落在未名湖上,冰封的湖面和萧疏的树木都披上了素妆,像是新嫁娘"洁白的婚纱。湖心小岛上,徐徐走动着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绿"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着头发的鹅黄色围巾都挂上了雪粉。一双做工精巧的半长筒墨色"皮靴轻轻地走动,留下一串环绕小亭的脚印,雪花随之便又去充填它们,皮靴再次踏"出新痕......"""

谢秋思久久地瞩望着北岸的备斋。她的脚下有一条小路,连着石桥也连着北岸,"白雪一直铺到备斋门前,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去。但她却迟迟地没有向那边迈"步。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走进那里。就在那天晚上,《红与黑》;第二天,《我的失"恋》、生活会;急风暴雨,电闪雷鸣......她就再也没敢叩动那间书斋的门。郑晓京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应该相信的,却又不愿意相"信。楚老师仍然和过去一样上课,看不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亲近或者有意疏远。他很"稳重。要"近君子"也很难,现在就更难了。今天下午,楚老师没有课,现在一定关"在书斋里埋头用功。但她不敢去打扰他,担心碰上什么人,又添什么闲话。她只想在"这里远远地看一看他住的那个地方,或者等他出来,凑巧了能往这边望一眼。那她就"装做偶然路遇和他打个招呼,看他在没人监视的时候对她有什么表示。她知道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她不能阻挡自己的意志。她在心里并不否认,自己已经真的坠入情网"了,不再像过去和唐俊生在一起那样吃吃玩玩、过后又觉得无聊,现在有一种斩不断"的激情撩拨着她、困扰着她,她对那个比她年长比她强大的男子汉不仅爱慕而且简直"是敬仰,今生今世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伴,她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她等着楚老师出现在备斋门口。"""

其实,楚雁潮此时根本没在他的书斋。今天是星期二,是同仁医院的探视时间,"他答应了新月的,仍然按时前往。新月向他询问班上的情况,他小心地避开那些乱糟"糟的事,只说"还好"。天近黄昏,就赶回了燕园。这两个星期以来,郑晓京向他所"做的"汇报",以及周围的人们对他若明若暗的"议论",都使他很不安。他已经和"唐俊生做了一次长谈,说明师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芥蒂,不必顾虑重重。并鼓励唐俊"生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去,他笔译的能力还是挺不错的。至于唐俊生所说的"对不起"党",他觉得话说得重了,一个普通的教师怎么能代表党呢!唐俊生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了一大堆"老师恩重如山"之类的话,并且表示对谢秋思抛却前嫌,不再"歧"视"。按下了这一头儿,楚雁潮还得去解决另一头儿。不管谢秋思对他如何,也不管"周围有怎样的舆论,他也必须和这个学生正面谈一谈。他走进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只有罗秀竹在背书,以为班主任是来找monitor的,一听他问"谢秋思同学呢?"惊得"大睁两眼,说不出话。也许她以为这证实了谣言吧?"""

楚雁潮找不到谢秋思,只好作罢,往备斋走去。当他在慢天飞絮下走在湖岸上"时,不禁往玉树琼伎的湖心小岛望了望,一个少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啊,那"是......"""

当然不会是新月,新月正躺在医院里。他看清了,那是谢秋思,他的学生,和新"月一样。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像过去遇见新月一样从容地向她走过去。最近,他和谢"秋思被笼罩在一种奇怪的空气之中。天快黑了,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干什么?脸还朝着"备斋的方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令自己走上了那条通往石桥的小路。他不正是要找谢秋思"吗?他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

谢秋思的目光只盯着备斋,直到他出现在面前,才惊奇地叫了起来:"哦,楚老"师!侬从啥地方来?我一直以为依嘞浪屋里厢......""""

"从你们宿舍来,想找你谈谈。"楚雁潮说。"""

"我就是嘞浪格达等依啊!"谢秋思眼里闪着泪花,"楚老师,我,我......""""

积聚得太多的委屈、压抑得太久的情感,就等着向他倾诉,他终于来了!但他没"有走近她,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温和地微笑着说:"不要哭,一个大学生了"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句话,反而把谢秋思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催落,这是班会的唇枪舌剑都没能做"到的!她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需要的已不是父母的慈爱,"而是更高、更深的情感;这些,似乎同学们都不能理解,也许理解她的只有楚老师!"""

"楚老师,伊啦那样整我,好像我同依犯了啥格罪,"她泪眼仰望着楚雁潮,""依......侬勿会怕格,对喽?""""

楚雁潮脸上的微笑褪去了,他哪还能笑得起来啊!"这根本谈不到'怕'还是"'不怕',"他说,"班上开那样的会,我是不赞成的,因为'问题'并不成其为问"题,我对你和对每个同学都一样,没有什么可'议论'的!是不是这样?谢秋思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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