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37节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着,谁都不说话,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新月。为他们牵了红线的这位小小的"月老",怀着美好的愿望、单纯的热情,替他们谋划着幸福的未来,她自己却突然跌入了灾难!

输液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陈淑彦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针匆匆地走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患难使人的思想单纯了,友谊把人的灵魂净化了。

值班护士又来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脸色,听了心肺,量了血压。

"大夫,她怎么样?"陈淑彦站在旁边,轻轻地、急切地问。为了能听到一点儿详细的回答,她有意尊称护士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为了谨慎地搞好关系,对哪怕只比她早来三天的年轻人也尊称"师傅"。

"好一些了。"护士只说了这几个字。

陈淑彦和天星同时舒了一口气,"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护士又给新月打针。

"大夫,这是什么针?"天星问。

"洒利汞。"

"是特效药吗?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啊!"

"这就是特效药,是利尿的。"

两人又舒了一口气,他们虽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脏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特效"二字,就充满了希望。

"大夫,看这样儿,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问,两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们得给她办住院手续呢!"护士毫无表情地说。

"啊?还要住院?您不是说她见好了吗?"天星愣愣地问。

"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还得住院治疗,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查基础代谢......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心脏病哪儿能这么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天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护士检查完毕,都记在病历上,看看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就走了。

"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事儿......"天星喃喃地自语,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他本来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的人。

"天星哥,"陈淑彦扶着新月的床栏,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吊在顶棚上的日光灯,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认为,给妹妹带来心脏病的,一定是??苦!

"苦?"陈淑彦疑惑地说,"新月没有受过苦啊!在我们同学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像她生活得那么幸福,家庭、学校,物质、精神,别人没有的,她都有了;一个人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天星垂下头,两手抱着他那留着刺猬似的短发的脑袋,"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苦......"

陈淑彦听不明白他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苦经"到底是什么意思,语无伦次!她心疼地看着天星,显然这个做哥哥的是心疼妹妹疼糊涂了,新月有这样的好哥哥,也值啊!

"也许,这是命吧?"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这样安慰天星,"新月的命太全了,主才降给了她这样儿的痛苦......"

"你说什么?"天星突然抬起了头,愤愤地说,"你还嫌她的命'太全'?"

"我希望她全啊!"陈淑彦的眼睛在灯下闪着泪光,"要是真主能把这个病给我,让我来替新月受苦,我也心甘情愿!"她轻轻地俯下身去,抚着床沿,深情地注视着安睡中的新月,泪珠滴在洁白的床单上!

输液管中的药水,不停地坠落,一滴,一滴......

新月在安睡。她不知道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她的知心朋友是怎样为她虔诚地祈祷。

"淑彦......"天星不安地站起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个要自愿代替妹妹受难的人,使他的心灵震颤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刻,这个人分担了压在他肩头的重量。

傍晚,两个年轻的姑娘走出了"博雅"宅那阴沉沉的大门,这是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脸上笼罩着阴云,依原路再赶回燕园。来时,带着全班师生十六个人的十六个问号;去时,带回韩太太交给她们的一个惊叹号。

楚雁潮正在二十七斋楼前徘徊,显然是在等着她们回来。

"怎么样?"他急切地迎上去,"韩新月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父亲......"

还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的家长使他这样焦灼地关切!也许是因为他从韩新月的口中所感知的那位父亲太好了吧?新月千万别失去父亲,千万别遭受那种痛苦!人,不能没有父亲,不能......

但是,郑晓京和罗秀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心脏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妈妈亲自告诉我们的嘛!"罗秀竹说,擦着满脸的汗。

"你们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看她?"楚雁潮觉得这两个学生头脑太简单了,跑了那么远的路,竟然只带回来这么几句话,他需要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妈妈说,"郑晓京气喘吁吁地向老师解释,"韩新月已经送到病房住院了,今天不是探视时间,根本不让进!"

"什么时候可以探视?"

"每周二、四、六下午,其实明天就可以,"罗秀竹抢着说,"我们真赶得不凑巧,要是明天去就好了!"

"噢!"楚雁潮说,"你们已经跑得很辛苦了,快去吃晚饭吧,食堂都快关门了。今天的晚自习,你们两个要放下一切功课,好好休息,一定要休息!"

楚雁潮默默地走回备斋。

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来,打开台灯。

桌上还摆着鲁迅的《铸剑》,没有译完。他最近太忙了,面临"五一"和"五四",从学校到西语系到他所负责的那个班,都有许许多多的会要开,他既是英语教师,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儿几乎都要挂上他,而凡是他参与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认真去做,这就把业余时间全占上了,一篇万字左右的小说,就拖到现在还没有译完,到"哈哈爱兮爱乎爱乎......"就停下了。

他摊开稿纸,想继续译下去。这首歌很不好译,它的节奏感很强,歌词却扑朔迷离、恍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说里边就称它是"胡诌的歌",鲁迅生前也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过:"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鲁迅当然决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这首歌悲壮、苍凉又充满了炽烈的感情,让读者不禁击节而和,感叹?欷。但它的外表却又是荒诞的,鲁迅把深意藏在荒诞之中,造成一种介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也许正像莎翁笔下的丹麦王子那颠三倒四却又撼人心魄的"疯话"?

油印的剧本《哈姆雷特》就摆在他的面前。他放下稿纸,随手翻开剧本。自从郑晓京送来,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从头到尾地看一遍。随便翻到一页,刚刚看到"莪菲莉娅"这个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剧本上浮现出新月的形象,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不对,她不应该是一个悲哀的形象!不应该!......她离开学校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在英语课上看到她那专注听讲的神情,也没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边捧读一边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没有听到她叩响这间书斋的小门,叫一声:"楚老师......"这三天,显得很长,甚至比那一个月的寒假还长。放寒假时,她是高高兴兴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里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而这一次,她是匆匆离去的,一去不回。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困难,不然,她不会三天不来上课,也没有打来电话。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计到了,包括她的父亲也许伤重病危......惟独没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这么严重的病!新月竟会有心脏病吗?平常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体育锻炼和课余的劳动也都是参加的,只是有时候看见她有些气喘,这在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但现在,她却突然病倒了,真是无法解释啊!

楚雁潮很难再像往常那样安静地投入夜读和译著了,他烦躁地站起来,在书桌和房门之间的那点空地来回地走,茫无目的地看着满壁图书,看著书架上那盆绿叶葱茏、含苞待放的巴西木,看着闲置在书堆中的小提琴,却在哪儿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潮想,也许这是大夫的误诊,或者病情并不像郑晓京和罗秀竹形容得那么严重,因为她们毕竟没有见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镇静地走向英语教室,在那里,还有他的十五名学生在等着老师。

下午三点钟,郑晓京和罗秀竹提着一网兜儿不知用什么神通买到的水果,匆匆赶到了同仁医院,住院处门房的老头儿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们。

"你们找谁啊?"

"内科一○九病房,韩新月。"罗秀竹回答,她牢牢地记着昨天韩太太告诉她的号码。

老头儿慢条斯理地看着那挂满小牌牌儿的木板,找到韩新月的名字,说:"哦,牌儿没了,有人在里边儿探视,一次只能进俩人,你们瞅,俩牌儿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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