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真是的!还不许在外头遛遛啊?"
"遛遛?"韩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这天儿,三更半夜的,你遛个什么劲儿?"
天星红着脸说:"妈,您......怎么还没明白?"
韩太太一个冷战,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对象了?"
天星没回答,表示默认。
"多会儿搞上的?"韩太太小心地追问。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绝审问似的。
韩太太在这个时刻是决不会中途退场的。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在牵着她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余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经蔫不哪儿地找到了意中人,发展到今天,已经登了人家的门了,吃了人家的饭了,而且还冒着风雪,俩人在街上"遛",当妈的竟然事先连一点儿风都没听着,还为他着急呢!一股做母亲的骄傲感滋润着她的心:儿子大了,长成个男子汉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说明儿子不窝囊,不"雏儿",在外边像个人儿似的,这让当妈的高兴!但她又觉得有一丝凄然: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不主动问,儿子都不对她说,一瞒就是半年,把妈搁到什么地方了呢?好心问问,儿子还这么横,你对待人家姑娘敢这么横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把妈不当回事儿了,那以后呢?"娶了媳妇忘了娘",许多男人都是走的这条道儿,天星也会这样儿吗?你可不能啊,妈为你不容易,你眼里可以没有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妈!韩太大心里一会儿倒退十几年,一会儿又往前跑十几年,思前想后,她像是预先测知了天星将摆脱她的控制,她将被儿子冷落、抛弃,而这是决不能允许的!韩太太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曾经成功地把丈夫纳入她所规定的轨道,也必将更加出色地亲手缔造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毫无疑问地应该掌握在她的手中,选什么样儿的人家,娶什么样儿的姑娘,你得跟妈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妈能容那个"小容子"吗?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头吗?"她明知道,还要进一步准确无误地证实。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唤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唤声,其实苦得很。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气。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大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挫......
韩太大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像这大冬天儿,?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这一夜,她通宵无眠。爱子天星意外地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得好好儿地寻思寻思。二十五年了,自从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这是她生命的两大支柱。当年,一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儿子却维系着她的信念。为了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有儿子在,她就有未来。她盼啊盼啊,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为她撑起门户、传宗接代。可是,寄托着她无限期望的这件大事到了眼前却是平平无奇,儿子自作主张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这把她大半辈子的兴头全打掉了,把她心里谋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搅乱了!唉,这半年来怎么尽是赶上不顺心的事儿?新月的升学,本来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陈淑彦现在这样,有个地方挣钱就得了,也了了当妈的一桩心事,谁知身上这根拉纤的绳儿紧绷下去,还得再供她五年!老头子的固执使她让了步,打了个平局,也是为儿子!现在,难道对儿子也得让步吗?春节就在眼前了,天星还要带容桂芳来吃饭,这出戏该怎么唱?她必须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办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北京城里,渐渐显出节日气氛,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越是在困难时期,人们过年的痛头越大,世代沿袭下来的风俗,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饺子,居家团圆,普天同庆。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有几天儿,惟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什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姑娘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
春节是华夏族的新年,按说没有穆斯林的事儿;《古兰经》里找不到这个词儿。依照穆斯林的传统,过"节"不过"年",他们最重要的节日,是每年斋月结束时的"开斋节"和朝觐结束时的"宰牲节",其规模之盛大、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汉人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在那喜庆而庄严的日子里,穆斯林们美衣美食,居家团聚,亲友互访,并且举行隆重的宗教典礼......然而,北京的穆斯林毕竟长期生活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燕京古都,说汉语,用汉字,甚至连衣着也已经和汉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不仅过自己的节,而且渐渐地对汉人的节日也不再漠然旁观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节,也就当成了他们的节日。节日总是愉快的,人不会拒绝愉快,特别是和汉人子女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但是,穆斯林过春节又与汉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饺子的,改为年糕和卤面,取"年年高"和"长寿"之意。这些,都是在逐渐"汉化"而又惟恐"全盘汉化"的艰难状态中,北京的穆斯林约定俗成的自我调整和自我约束,也并无经典作依据,到了宁夏、新疆、大厂、云南......的穆斯林聚居区,则又不同了......
腊月二十六,已是立春过后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天晴得很好,微风吹来,已含春意。
姑妈忙着采购,票、证上有的、没有的,她都想尽一切办法买到手。买江米面,准备炸年糕;买红胡萝卜,炒"豆儿酱";买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黄豆;买带鱼、黄鱼;买鸡......她的计划十分庞大,总嫌原料不足。如今是什么年月?上哪儿买那么全乎去?韩太太对儿于说。"天星,光靠票儿上的那点儿肉,怎么做都不够支派的,叫你姑妈为难。我想着要是年初二......"
天星惦记着年初二请容桂芳来家吃饭,这话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说:"那怎么办?"
韩太太这才说:"请人吃饭,怎么着也得像个样儿啊!可我的心就买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饺子的,都有了!"
"那当然好了,整羊?哪儿买去?"
"我不正寻思着吗?听你姑妈说,她有个亲戚在张家口,虽然多年不走动了,地址倒还记着。要不,你就去一趟,头年儿,还赶得回来!"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厂里就没多少事儿了,只是打扫卫生。"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让人家吃什么?依我说,你明儿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请个假呀!"
"咳!大年根儿底下,谁没点儿家里的事儿?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儿我给你们厂里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
天星咂着嘴,挺犯难。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心为了爱情而撒一回谎吧!可惜来不及跟小容子打个招呼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已经告诉她初二上家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儿里揣着妈给的钱,带上姑妈说的地址,兴致勃勃地奔张家口去了。
韩太太却并没打电话替天星请"病假"。她要静观容桂芳的反应,让她猜这个谜。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这一整天,韩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昨儿天星没上班,容桂芳不能没反应。是病了?还是有事儿?她得寻思。今儿天星还是没露面儿,她准得嘀咕上了,不踏实了,急着要见天星,要上家来。昨儿没来,今儿准来,超不过三天去。来了,我可要好好儿地待承她!当然,这事儿不能搀和第二个人,我一人就替天星办了。
早晨起来,韩子奇上班走的时候,韩太太就嘱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饭就凑合了。你要是嫌'素',就在外头吃了再回来。路上就手儿看看哪儿有卖冻柿子的,带一兜子来!"就就保证老头子下午回来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温习她的功课,吃过午饭,韩太太像是顺便想起来似的对她说:"放假了还没完没了地念书?也不出去逛逛?"
这还是妈妈头一回劝她出去玩儿,新月当然高兴:"那我就上琉璃厂参观参观淑彦的商店,看看她怎么做买卖。一定很好玩儿!"就走了。离走还找补一句:"妈,我可能晚点儿回来,啊?"
韩太太心里正是这个意思。
日落黄昏,眼瞅着就是下班的时候了,容桂芳今儿要是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她想着,还得把姑妈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时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别人学舌,都不好。事不宜迟,就到前院问姑妈;"咱过年的东西还缺什么?"
姑妈正算计着这事儿,就说:"缺好几样儿呢!黄花儿、木耳、'?炸',都没买,黄花鱼哪儿都没有!"
"我听说菜市口正排大队卖黄花鱼呢,可惜远了点儿!"
"远不碍事的,我这就瞅瞅去!"
姑妈当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队去了,管她买得着买不着黄花鱼,倒不是韩太太所关心的了。她关上大门,踏踏实实地坐在外客厅里,喝着盖碗茶,轻轻地哼着老年成听熟了的《穆桂英挂帅》:"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一曲未终,就听见有人敲门了。
"谁呀?"韩太太连忙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没等外边回答,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见了端庄清雅的韩太太,那姑娘竟腼腆地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是......韩......韩大妈吧?"
韩太太一听这称呼,就觉着土,文雅一点儿该称"伯母"才是。没回答她,倒反问:"同志,您找谁呀?"
"我找......韩天星,跟他一个厂子的。"
"您贵姓啊?"又明知故问。
"姓容。"姑娘脸一红。
韩太太心说: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说话之间,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这位意中人:个儿倒不像"切糕容"那么挫,脸盘儿、眉眼儿都平常,倒也还算看得过去,就是那做派差点儿事,一瞅就跟韩家不是一层水里的鱼,身上穿着工作服,里边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不会打扮自个儿啊?还是没得穿的?......
心里这么掂量着,韩太太面带微笑,说:"噢,容同志!请里边儿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进了高门槛,韩太太随手又关上门,就带着她往里走。她并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里接待她,踏着台阶进了垂华门,进了里院,一直领到上房客厅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请她落座,还没忘了给她也沏上一碗盖碗酽茶。容桂芳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一道门、两道门,前院、后院,又侧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东西厢房,就觉得韩天星他们家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跟个大庙似的,没有家庭的热乎气儿。再看到堂屋里这摆设,天星他妈那么客客气气,让座、递茶都有板有眼,心里就想:要是进了她家的门儿,这儿媳妇可够难当的!捧着茶碗不见天星出来,只好开门见山:
"大妈,天星呢?"
韩太太笑笑说:"他没在家,出门儿了,头年儿还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