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24节

郑晓京的安抚还没说完,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楚雁潮走了进来,教室里静了下来,罗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叠试卷放在讲台上,微笑着说:"同学们的这次期中考试,成绩都不错!我们上半个学期,主要学习了语音部分,并旦接触了一些初步语法,看来同学们基本掌握了。考虑到多数同学都有一定基础,我征得了严教授的同意,在出试题的时候并没有局限于课堂讲授的内容,也增加了一些后面课文的习题和课外阅读材料,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同学们的潜力。令人高兴的是,我们班的同学,这次考试全部及格了!......"

课堂上有些轻轻的私语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这个起码的水平线,在许多人眼里是算不了什么的,他们等待着下面的内容。只有罗秀竹心中掀起了剧烈的风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终于也可以在英语课堂上挺起腰来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别表扬罗秀竹同学,她是第一次接触英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一定是克服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老师,是韩新月帮助我的......"罗秀竹突然站起来说。从小具城来到北京不久的她,一举一动还像个中学生。

"别人的帮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你坐下吧!"楚雁潮继续说,"这次全班当中得满分的同学,一共有九名,占半数以上。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进行课堂分析。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为标准答案,同学们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较......"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边的同学伸长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正在拿起粉笔准备板书的楚雁潮发现同学们的猜测,才想起刚才还没有说出姓名,就面对大家说:"哦,得到这个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谢秋思突然羞涩地低下头来,她当然知道老师说的是她,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被老师当众表扬虽然是荣誉,也总让人不好意思,即使是仅仅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态......

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刷地把视线投射在她身上,羡慕地望着这个从性情到学习成绩都高傲得让人无法接近的佼佼者。

楚雁潮的声音清晰地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就是韩新月同学!"

课堂骚乱了,被谢秋思吸引过去的目光迅速地转移,夹杂以小声的议论,谢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发现了谢秋思的反常神态,补充说:"当然,谢秋思同学的成绩也是五分,但是书写有些潦草,个别地方选词不十分精确,略逊一筹。以后要注意。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韩新月同学的这份考卷......"

此刻,新月的心里却在躁动不安。超过激秋思,夺取全班第一名,这是她为自己规定的目标,而且充满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绩,并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现在反而在替谢秋思惋惜:你还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满天。沿岸的垂柳、国槐、银杏,一片金黄,湖心岛上的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

小岛中心的亭子旁边,石阶上坐着新月。她穿着米色长裤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简?爱》摊开在膝头。她是那样凝神专注地阅读,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安放在树丛之中的汉白玉雕像。

......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吗?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因为我贫穷、卑贱、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不,新月并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书上,集中到简?爱和罗彻斯特的纠葛上,她的耳旁,老是回响着别的声音,那是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之后,谢秋思在宿舍里旁若无人地发牢骚:"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师是照顾照顾人家少数民族!"当时,郑晓京马上一本正经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对着墙,没有应声,也没有动身,她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叫"照顾少数民族"?什么叫"注意民族政策"?难道她天生是一个弱者,永远应该处于卑贱的地位而不允许超过别人吗?难道她连自己取得的成绩也是别人的施舍和怜悯吗?

......我有和你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我不是凭着习俗、惯例,甚至不是凭着可朽的躯体来和你说话,是我的灵魂在和你说话,就像我们都从坟墓里复现,站在上帝的脚旁,两人平等,回为我们是平等的!

书页久久地没有翻动,她仿佛听到简?爱在和罗彻斯特??不,是在和谢秋思、郑晓京争吵!

一片枫叶飘落在书上,她似乎被惊动了,缓缓地阖上书,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地:"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阶,转过身去,却突然发现身后站着楚雁潮,正默默地看着她!

"新月同学,你遇到了一点儿烦恼,是不是?"楚雁潮轻轻地问。

"楚老师!"新月委屈地望着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不必说了,"楚雁潮平静地说,"罗秀竹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并不希望听到她向我转述那些说法,也不准备去批评谢秋思和郑晓京。"

"为什么?"新月觉得这个老师太软弱了,"难道她们说得对吗?少数民族的同学就低人一等吗?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说,"种族没有高低,人没有贵贱,灵魂和灵魂之间是平等的,这,你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诗人拜伦说过:'真有血性的人,决不曲意求得别人重视,也不怕别人忽视。'别人的误解、偏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真理从来都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并不需要额外地加以解释,正如一个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饰都是多余的!"

啊,新月觉得心中像吹进了一阵清风,把那些烦恼都吹散了。和老师相比,她觉得自己的心胸太狭隘了,让那些嘁嘁喳喳的闲言碎语搅扰自己,太不值得了!望着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说:"老师,您使我想起了维克多?雨果的话: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新月笑了:"谢谢您,老师!"

"不,"楚雁潮说,"我的话你能听得进去,这让我很高兴!我的宿舍就在旁边,到我那儿坐坐吧?"

他们绕过亭子,沿着小路,跨过石桥,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备四"斋"的最后一幢??"备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狭小,本来是要住两个人的,现在只住他一个人,仍然显得十分拥挤,因为他的书太多了,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其余的地方几乎都摆满了书,书架上摆不下,有些就只好摆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请坐吧,我这里太简陋了......"楚雁潮自谦但并不自卑地笑着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让给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并不急于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凌乱却很充实、并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间。

"老师,您还养花儿呢?"她指著书架上的一只紫釉瓷笔洗,那竟被楚雁潮当了花盆,嫩绿的叶片从里面伸展出来,在深秋季节为这小小的书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师,这叫什么花儿啊?"

"噢,这叫'巴西木',是严教授的儿子出国带回来送给我的,"楚雁潮说,"我没有本事养花儿,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这种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来的时候还只是一截木头,现在已经长出好几丛叶子了,这完全靠它自身储备的力量......"

新月走过去仔细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里面只有一泓清水,这一截木头浸在水里,竟然就能够发芽、长叶!又有一个新芽冒出来了,那粗硬的树皮鼓出一个小丘,顶部裂开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点儿嫩芽。

"老师,这个小嫩芽好大的力气啊,把树皮都穿破了!"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过来,珍爱地看着这刚刚露头的嫩芽,"它在树桩里孕育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已经积蓄了必备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就能冲破一切,倔强地伸出枝条,长出绿叶,展现着自己的个性!"

"噢!"新月被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使她吃惊的不仅是那无声的生命,还有老师那沉稳有力的语言。这个楚老师,并不总是腼腼腆腆,他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情感,还相当有"个性"哩!

新月的视线从"巴西木"移开,旁边都是重重叠叠的书,几乎完全遮住了墙壁,在这些无生命的纸张、铅字中间,生活着一个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书堆中,她发现了一把小提琴。

"老师,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问,"我还真不知道您会......"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谈不上会,只是喜欢罢了。怎么,你也喜欢拉小提琴?"

"不,我根本不会拉,但是很爱听......"

"噢?你爱听哪些曲子?"

"我对音乐可是个外行!"新月笑笑说,"什么帕格尼尼、莫扎特、口多芬,都似懂非懂,不过,我非常喜欢我们中国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你也喜欢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听到这首曲子就把一切烦恼都忘了,觉得人的灵魂被净化了,世界被净化了,没有灰尘,没有嘈杂,没有纷扰,只有一条长长的小溪,静静地流,流到人的心里......"新月出神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耳边仿佛听到了那首曲子,"这大概就是文学作品中常说的'拨动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赞同,望着这个纯洁天真的少女,听着她那毫无矫揉造作的语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也看到了那条长长的、静静的小溪。

"老师,请您拉一个好吗?"

"哦,不,不,"楚雁潮脸红了,"我这点儿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从来还没敢在别人面前拉过......"

"您不是说最重要的是自信吗?"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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