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89节

四婶就不再理他,说:“他三伯人都死了,背运还能背到啥地方去?他们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没用,白作气。这几天白雪也在家里,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说说话!”

三婶说:“我咋能害骚你们,害骚你们……白雪坐的是几时的,几时的?”

白雪脸色通红,说:“还早哩!”

三婶说:“这回就看白雪给咱生个金疙瘩银疙瘩呀!不要再去剧团了,农村也能接生的,到时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风还不是我接到世上来的,到世上来的?”

夏风说:“她想回剧团也回不去了,下岗啦!”

三婶说:“下岗啦?”

夏风说:“你不懂,就是没事干啦,不让唱秦腔啦!”

三婶说:“嘴是自己的嘴,谁不让唱?”

白雪瞪了夏风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四婶说:“不让你说这话,你就没记性,人家心乱着,你倒看笑话呀!”

又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到他的卧屋去看脸谱的介绍,夏风也拿了他的笔记本坐到痒痒树下,四婶就把三婶拉到院门外的榆树下说话,榆树的阴影在转,她们跟着阴影移板凳。

夏风在写作的时候,常常就叼着笔写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夏天智可能也是写累了,轻轻拧开收音机听秦腔。秦腔的声音像水一样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叶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红又艳,两朵是挤在了一起,又两朵相向弯着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对了墙。那只有着帽疙瘩的母鸡,原本在鸡窝里卧着,这阵轻脚轻手地出来,在院子里摇晃。夏风全然没有理会这些,脑子里还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闪电。院门口榆树下的四婶小声地和三婶说话,眼睛却好长时间看着夏风,她觉得夏风可怜,终于忍不住了说:“夏风夏风,不要写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写得完呀?”

三婶说:“别人是出力气挣钱哩,夏风写字挣钱么,挣钱么!”

四婶说:“钱有啥够数的,挣多少才是完呀?!”

夏风就把笔收了,笑着说:“我这哪儿是为了钱,不写没事干,心慌么!”

起身到小房屋去。两个老人话就高了,四婶说:“我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钻在他那屋里侍弄马勺,夏风就写他的字,我也是寻不到个说话的。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过来,咱仨码花花牌?”

三婶说:“我心慌的捉不住牌!”

却又说:“我一天到黑心慌着,夏风说他不写字也心慌,夏风害病啦?害病啦?”

四婶说:“病得深哩!我常说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风害的写字病!”

三婶说:“鬼,那你呢?”

四婶说:“我害的吃饭病。这一天三顿饭,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见吃厌烦过?!”

两人就都笑了。

夏风进了小房屋里,却见白雪一个人坐在床上流眼泪,夏风就说:“不至于吧,生我气还生这么长时间呀?”

白雪说:“谁生你的气了?我听爹放秦腔,听着听着就心里难受了!”

夏风说:“咦,咦,你爱秦腔,秦腔咋不爱你呢?到现在了,人都下岗了,你还不恨它!”

白雪说:“你说这秦腔再也唱不成了?”

夏风说:“你以为还有振兴的日子呀?!”

白雪说:“我十五岁进的剧团,又出去进修了一年,吃了那么多苦,不唱秦腔了以后这日子怎么个过呀?”

夏风说:“你错过了调动的机会,这怪谁呀?”

白雪说:“我恨夏中星哩!”

夏风说:“你恨着人家干啥,调动不调动还不在你?”

白雪说:“我调动啥的,我哪儿也不调动,现在让你不写文章了,永远不能拿笔了,你愿意不愿意?!”

夏风被呛住,坐在一边不言语了。收音机里的秦腔还在放着,是《三娘教子》,夏天智还哼哼跟着唱。白雪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这时候,夏风也觉得白雪可怜了,说:“不哭了,三婶在院门口坐着,让人家听见笑话呀?想唱了那还不容易,和爹一样,可以在家唱么!”

白雪说:“我是专业演员,我拿过市汇演一等奖哩!”

竟然就嘤嘤地哭出了声。

白雪一哭出声,四婶就听到了,喊:“白雪白雪你咋啦?”

白雪没回应,四婶又喊夏风,夏风一出来,四婶就说:“你惹白雪啦?给你说她不敢生气,不敢生气的,你前几天惹了她,你现在又惹了?”

夏风说:“谁惹她啦?!”

拿脚踢了一下榆树,榆树的叶子落下来几片,落下来,光线一下子暗了。三人抬头往天上看,一大片的黑云把太阳埋了。天上突然有了这么大一片黑云!巷口里随即有一股风涌过来,搭在三婶头上的帕帕就被吹掉了。三婶说:“天咋说变就变了?”

起了身要回。四婶不让走,说晚上咱熬米粥吃,拉了三婶一块进厨房淘米。米还没淘好,天就下起了一场大雨。

※  ※

这场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气也随着凉起来,树叶发黄,开始脱落,蝉就一声比一声叫得短。播种过了麦子的地,结着一层薄盖,远看有了绿的颜色,近来却还是黄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浆水菜。清理欠账的工作并没有结束,该交的主动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开始寻思出去。在家里呆着的夏风,终日有人缠着,要求能被介绍到省城去寻个事干,夏风哪里有这份能耐,索性关了院门,在家里睡觉。夏天智趁机就嚷嚷编书的事,催督着夏风把秦腔脸谱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顺序排好了,当然需要在每张照片前写些介绍文字,夏风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来,两人商量着写了两天。写完了,夏天智说:“书前边是不是还得有个序什么?”

夏风说:“爹还知道序呀?”

夏天智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呀?!你的书本本有序的,我也得有个序,你来写吧!”

夏风说:“啥书么,还穷讲究!”

夏天智说:“啥书?你说啥书?!”

夏风说:“好好好,好书,好得很的一本书!我不懂你们的秦腔,只有你写了!”

夏天智就戴了眼镜在家里写。他写文章呀,真是天摇地动,要把院门关了,不准谁打扰,要四婶把茶沏上,吃水烟的火绳点上,可他写一页了,不行,撕了,再写一页,还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纸团儿。四婶笑话说:“你不是啥都能行吗,现在咋这难场!”

夏天智恨了恨,却突然笑了,说:“我不会写文章,我却能养个能写文章的儿哩!”

他想起了水兴的爹活着的时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兴家找些什么秦腔方面的资料,去了水兴家,水兴说他爹记性好但不识字,家里哪里有书?灰沓沓地回来,对夏风说:“你能不能在省城寻个高人写个序?”

夏风瞧着爹可笑,但又不敢说明,就说我先联系个出版社吧,听听人家意见。原本想搪塞过去,没想夏天智就立逼着夏风打电话联系,联系的编辑是夏风的一个朋友,竟然也想趁机游玩,不几日就来到了清风街。

来的这位编辑姓黑,还有姓黑的?人却长得白白净净,他来到的几天里,夏风领着把清风街四周的地方都游转过了。那天我在水塘里摸鱼,我是摸了鱼用荷叶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里沟要吃烤鱼的。正举着一柄荷叶走到小石桥上,远远看见夏风、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过来,我先是把荷叶往头上一盖,我以为荷叶应该立即成为隐身帽的,我能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我就看见白雪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怀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这我看不出来。来运也是怀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着来运的肚子看得见肚子里的狗崽子,但我看不到白雪怀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样像我就好了,我这么作念着。我这样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确实这样作念过。突然,白雪说:“那……”她是在说我,她发现了我后立即又不说了。夏风说:“啥事?”

白雪说:“啊,没,没事。咱们回去吧,我有些累!”

但夏风没有听白雪的,仍往小石桥上来。我知道事情要坏了,荷叶并没有隐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才不愿意一个脏兮兮的样子让夏风看着了鄙视我。我就举了荷叶,从桥上往河滩跳,荷叶应该像降落伞,我能轻轻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没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块大青色。

我后来是一瘸一跛从河滩上桥那边土塬,走到七里沟外的312国道上才撵上去沟里的夏天义和哑巴的。夏天义骂我为什么来得迟,我说去摸鱼了,中午可以吃烤鱼的,他原谅了我。我那时肚子就疼了,这可能在小石桥上太紧张,肠子蠕动得快,我想拉稀。夏天义说:“要拉拉到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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