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86节

白雪说:“去过了!”

夏天智说:“你哭没哭?”

白雪说:“哭了!”

大婶说:“白雪还行,身子笨着还赶回来哭你三伯哩,这倒比梅花强,梅花哭了一回就再没见哭了。唉,这夏家没女儿,哭不起来,显得凉哇哇的!”

夏天智说:“她哪儿还有时间哭?”

大婶说:“也是的,雷庆在家百事不管,全凭她张罗!”

二婶说:“腊八她娘哭了没有?”

大婶说:“人家现在不是夏家的媳妇了,去哭什么呀?”

二婶说:“她和庆玉离了婚,又不是远在他乡,还住着夏家的房呀!”

夏天智说:“人家去了,早上还从地里挖了一捆葱给梅花拿去的,这就够了!”

二婶就不言语了,却又说:“黑娥去了?”

夏天智说:“让她去干啥?”

二婶说:“要给梅花说哩,不能让她去,那狐狸精不要脸的,她要去了,就想着要让人承认她呀!”

白雪一直立在那里,听不懂他们说话,走又不是,说:“院子里热,到屋里说吧,我给你们开电扇!”

夏天智说:“你还没吃饭吧?夏风是不是还在你三伯家那边,叫他回来给你做饭么!”

白雪说:“我自己做去,你们谁还吃?”

夏天智和两个婶婶都说吃过了,大婶就说:“天智呀,你们兄弟四个,就你有福了!”

夏天智说:“有豆腐!”

大婶说:“你是心里笑着嘴上不说,谁家娶了媳妇不淘气,有白雪好?”

夏天智说:“你们的媳妇也都好么!”

想起了什么,忙到了厨房,对白雪说:“夏风给你打电话时,有没有说让你招些演员来给你三伯唱戏的?”

白雪说:“没说么!”

夏天智说:“这我寻上善去!”

一会儿回来,对两个嫂子说:“我二哥说不让请,这咋能成么,就是不大整着唱本戏,也得请个乐班呀!”

二婶说:“你别只听你二哥的,他怕闹大了别人嚼舌根,但谁死了都请个乐班的,咱夏家要是太冷清了,别人又该说咱心虚!”

夏天智说:“二哥把死因给你说了?”

二婶说:“谁能想到他没个好死!”

白雪从厨房出来,更是听不明白,说:“三伯是咋死的?”

夏天智说:“你去做饭吧,吃毕了,给剧团打个电话,让来几个人!”

大婶说:“请乐班按规矩是女婿请的,天礼没个女儿,这钱谁掏的?”

白雪说:“算我请的!”

二婶说:“你瞧白雪多懂事!”

白雪回到清风街,和夏风再没提致气的事,但夏风也没陪白雪多说话,只一直在夏天礼家忙活。夏风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机在观察丧事的过程,为他的写作积累素材哩。他问他娘,三伯死后是怎样换衣的,四婶告诉了他是三婶给擦的脸,洗的头,三婶患气管炎,一边洗着头一边哭,气喘得就洗不成了,换衣服是她和大婶换的,穿了七件,三件单的三件棉的,还罩了个袍子。衣服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只有一双白袜子是临时用白布缝的。换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门板上,然后用三张白麻纸放在门框上用铁锤一张一张锤在一起,变成一大张了,盖在三伯的身上。夏风又极力参与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导下他写灵牌,先用一张白纸写了贴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后撕了白纸重新再写,他问上善:“这是为啥?”

上善说:“规矩就这么定的!”

灵堂是俊奇布置的,白纸联由赵宏声写,一副要贴在院门上:直道至今犹可想;旧游何处不堪悲。一副要贴在堂屋门上:人从土生仍归土;命由天赋复升天。一副要贴在灵堂:大梦初醒日;乃我长眠去。夏风看了,说:“好是好,都不要贴!”

赵宏声就让夏风重写,夏风给灵堂写了:生不携一物来;死未带一钱去。给堂屋门上写了:忽然有忽然无;何处来何处去。给院门上写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赵宏声说:“到底是夏家人!”

夏风又随同庆堂一起去给夏家的亲戚报丧,穿着寿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龛”前磕三个头,由亲戚扶起,对亲戚说明出殡日期,亲戚便要做顿饭,略略动几下筷就回来。回来又看匠人在巷道里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儿扎制“金山银山”,用一沓白纸剪出像蒸笼一样大的纸篓挂,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挂个牌:打狗护院。童女身上挂个牌:洗衣做饭。寿木从楼上抬下来后,是一层一层用白棉纸糊了里边,中星他爹写铭锦,一会儿要喝茶水,一会儿要吃纸烟,拿起笔了,却说:“夏风你写!”

夏风不懂格式,还是中星他爹写,写错了五个字。夏风说:“‘长’字不能写成‘长’!”

中星他爹说:“我师傅就这样教我的!”

夏风不再发言,看着中星他爹最后写了棺联:别有天地理,再无风月情。夏风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辈子只爱个钱,他倒从没个风月情的!”

出殡的那天,白雪请的剧团五个人来了,在院中的方桌前坐了吃纸烟喝烧酒。五人中有一个竟然就是唱《拾玉镯》的王老师,她不吃纸烟也不喝烧酒,拉着白雪叽叽咕咕说话,后来就和白雪到前巷的老宅院来。夏天智一早起来,心口有些疼,四婶要他在椅子上坐着不动,冲了一碗红糖水让他喝下,说:“那边乱哄哄的,等入殓时我来叫你!”

夏天智坐了一会儿,仍是放心不下,背了手才要往后巷去,白雪领着王老师进了院。夏天智哎哟一声忙拉了王老师的手让到屋里坐一会儿,说:“咋敢把你都请来了!”

王老师说:“应该来,应该来,来了也能见见你和夏风么!”

白雪说:“爹,入殓还得一会儿,我老师一定要先来看看你,夏风呢,到处没见他的影儿!”

夏天智说:“刚才我听他说去你三伯坟上看怎么启口呀!”

王老师说:“夏风不在,那我就先给你拜托个事!”

夏天智说:“这个咋受得!你是老一辈秦腔艺术家,谁不敬重啊,还有啥事要拜托我的?”

王老师却突然流下泪来。夏天智一下子不知所措,说:“这,这……”白雪说:“我老师激动啦。老师你坐,坐!”

取了凳子,但王老师没坐。王老师却那么笑了一下,说:“有你这话,我心里高兴啊!咱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为工农兵演了一辈子戏,计较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计较过?旧社会咱是戏子,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们地位提高了,是革命文艺工作者了,咱就只热爱个秦腔艺术。可老校长啊,你看看,咱只说这秦腔艺术千秋万代要传下去,老了老了,世事却变成这样!剧团是倒灶了,年轻演员也不好好演戏了,兴什么流行歌,流行歌算什么艺术,那些歌星有什么艺术功底,可一晚上就挣那么多钱,走到哪儿前呼后拥的。你说这世事,这世事是不需要艺术啦?”

夏天智说:“秦腔艺术依然是神圣的,老师,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说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面谁离得了。离不了的!清风街的陈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爱听,一听秦腔我这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是舒坦。我之所以画秦腔脸谱,就是爱么,清风街许多人不理解,说画那干啥呀,干啥呀?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鱼肉不腥!”

王老师说:“说得好,老校长!听白雪说你要把那些脸谱出一本书呀?”

夏天智说:“我正整理着,到时候还得请你指正哩!”

王老师说:“是夏风给你联系的?”

夏天智说:“他在省城人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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