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62节

进了屋去写离婚申请书,出来自个咬破中指按了血印。庆玉要菊娃跟他一块去乡政府办手续,菊娃说:“走就走!”

也不示弱。两人走过夏天智家院门口了,菊娃却喊:“四娘,四娘,你给我照看着席上的麦,我和你侄子去离婚呀!”

四婶跑出来,把庆玉手中的申请书夺了,撕成碎片,骂道:“你们给我成什么精?!”

菊娃就抱住了四婶呜呜地哭。

一次没离成,二次再去离,竹青从半路上把他们又截了回来。但他们从此再无宁日,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把离婚的话吊在嘴上,夏家的人就不再劝了,东街的人也不再劝,说:“小娃的牛牛,越逗它越硬的!都不理,看他们还真的就离婚呀?!”

两人再打打闹闹地去了乡政府,谁也没有阻拦,四婶在院门环上拧麻绳,看见了,手中的拐子并没有停,一伙人在巷口看公鸡给母鸡踏蛋,听到了消息,目不旁视,等到下午,菊娃在老屋里放了悲声,庆玉搬着铺盖,提了锅住到了新房,人们才知道庆玉和菊娃真的把婚离了。

庆玉在新房仅仅独住了两天,淑贞就看见黑娥从地里拔了青菜葱蒜给庆玉包素饺哩。淑贞把这事告诉庆金。庆金在小河畔的沙窝子里拾地,已经刨出了席大的两块,趁歇息,和庆堂、瞎瞎在地边赌起扑克。赌注是二元四元的,庆金输了,不肯掏钱,庆堂和瞎瞎就不依,说:“哥是挣工资的,还赖呀!”

淑贞正好去,当下不高兴了,说:“你哥有啥钱的,前天给娘买了件衣裳,又买了三斤盐,他还有啥钱!”

庆金说:“说这干啥?”

淑贞说:“咋不说,爹娘生了五个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你讲究是有工资的,兄弟五个中除了你,谁没盖了新屋院!”

庆堂和瞎瞎见嫂子话不中听,起身走了,说:“哥,你可是欠我们账哩!我们走呀,你好好拾地,工作了一辈子,退休了就当农民,这地肥得很,种豆子收豆子,种土豆长土豆,再种些钱给我嫂子长出个金银树!”

两个弟弟一走,庆金说:“我们在一块玩哩,能赌多少钱,你就搅和了!”

淑贞说:“我在屋里给你煎饼哩,怕你肚子饥,没想你倒在这儿赌钱,这粪笼大一块地你弄了几天了还是这样?”

庆金说:“我还害气哩,工作了一辈子,拾掇这些地还不够旁人耻笑哩,不弄了,不弄了!”

淑贞见庆金上了气,就蹴下身,说:“你在家闲着,是爹让你寻个事干的,又不是我逼的。今天累了,不干了,明日再说。你知道不知道黑娥和庆玉过日子啦?”

庆金说:“他的事你少管!”

淑贞说:“我看这离婚是预谋了的,这不,晌午黑娥就在庆玉那里双双对对包着饺子吃哩!”

庆金说:“别是非啊!一堆屎嫌不臭,你还要搅腾?!”

淑贞憋住了一天没再说,第二天就憋不住了,说给四婶,又说给竹青。夏天义就把庆玉叫去,问:“你是不是想娶黑娥?”

庆玉说:“想哩!”

夏天义一抬脚就把蹴在对面的庆玉踢倒在地,骂道:“我以为你们闹一阵子就和呀,你却是早把心瞎啦!”

庆玉的嘴撞在地上破了,血也不擦,说:“离就离了还有啥合的,我们三天两头吵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娘家旧社会经几辈都是土匪,有什么家教,嫁过来给我家做过一次针线,还是给你洗过一件衣裳?”

夏天义说:“那黑娥就孝顺啦,她是给武林他娘洗过衣服还是做过饭,他娘临死的时候,吃到炕上屙到炕上,她做儿媳的收拾过?武林是老实人,啥事不听她的,她还和你纠缠不清,她在武林家和你好,她嫁了你就不会和别人好?”

庆玉说:“一物降一物,我不是武林!”

夏天义看着庆玉,长长地吁气,就掏出了卷烟。庆玉忙擦火柴来点。夏天义把卷烟又放下了,说:“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文成是男娃不说了,腊八来我这里哭哭啼啼几场了,她给我说她走呀,出去打工呀!把孩子伤害成那样,你知道不知道?我再给你说,你不合婚了也行,婚姻也不是儿戏,说离就离说合就合的,可黑娥取不得,你一口否定和黑娥没那事,你却要和她结婚,那又怎么说?清风街人又该怎么看夏家?”

庆玉说:“我是和黑娥没那事。就是有那事,我们一结婚也证明我们真有感情,外人还有啥说的?”

夏天义说:“你给她应允过,要一定娶她?”

庆玉不言语。夏天义说:“是她现在粘上你啦?粘上了的话,我让你几个兄弟去吓唬她,热萝卜还粘在狗牙上抖不离了?从这一点看,她就不是个好女人?”

庆玉说:“是我要娶她!”

夏天义说:“真的是你许了愿!”

气又堵上喉咙,掏卷烟叼在嘴上,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庆玉说:“爹,爹……”夏天义强忍着,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原本不管你的事,可我没死,你不要脸了,我还有脸啊!你给武林戴绿帽子了,他没寻你鱼死网破就算烧了高香,你再把人家的媳妇弄来做你屋里人,娃呀,那武林还怎么过?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是阶级敌人……”夏天义不说了,一会儿又问:“黑娥和武林能离婚?”

庆玉说:“他愿意不愿意都得离!”

夏天义说:“你放屁,你是土匪呀!我苦口婆心给你讲道理,你就一点也听不进去?!”

又是一脚,把庆玉再次踢倒在地上。庆玉这回很快爬了起来,扭头就走。夏天义吼道:“你滚!”

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下来,窝在那里半天不得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热闹了:是夏天义再也见不得庆玉;是黑娥和武林开始闹离婚,武林死都不离;是庆玉三天两头在河堤上或伏牛梁的背洼地约会黑娥。我那时全当是在看戏哩,碰着了庆玉,就高声唱:“没有你的天不蓝,没有你的日子烦,没有你的夜里失眠,没有你的生活真难……”我用秦腔的曲调唱。庆玉拾了块土疙瘩要掷我,我继续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你啊,我心爱的钱!”

我说:“我说钱哩!你掷?你掷?!”

庆玉笑道:“你狗日的让钱想疯啦!”

遇见武林,我给武林出主意:“你没好日子过,你也要让庆玉过不上好日子!”

武林说:“就是,是。婆娘再不好,毕毕,啊毕竟还有一个婆,婆娘。离,离,离了婚,我就,啊就,光碕打着炕,炕沿子了,响了!”

我让武林对黑娥殷勤些,武林果然殷勤,从田里劳动回来,又做饭,又洗衣,扫地抹桌子,但是黑娥仍是不正眼看他,睡觉不脱裤子,还只给他个脊背。黑娥用香皂洗脖子,说这香皂是庆玉给她的,换上一双新鞋,又说这新鞋是庆玉从县城买的。黑娥说:“你不离婚,我就住到庆玉家不回来!”

武林来寻我,问咋办呀?我说找他庆玉,吃屎的还把屙屎的雇住啦?找他夏庆玉!武林却要我陪他去。我陪他走到庆玉新房前的土场边,我说你去吧。武林吸了一口气,走到新房门口,看见庆玉坐在门槛上,武林不敢走了,绕到了屋后。那里有新修的水尿窖,庆玉在墙里蹲坑了,武林搬了块大石头丢进尿窖,脏水从尿槽口冲上去,溅了庆玉一身。庆玉还没出来,武林先跑开了。我气得再不理了武林,武林就去找夏天义。夏天义关着院门,武林说:“天义叔,天义叔,我有话给你说呀!”

夏天义在家里不吭声,等武林走了,就捶胸顿足,骂庆玉要遭孽。

夏天义哪能想到,自己正热心为七里沟换鱼塘的事抗争着,庆玉却出了丑,待到再不理了庆玉,又操心起三踅告状的事怎么没个动静?院门外的水塘里漂了一层浮萍,原本是绿色的,却一夜间都成了铁红。文成和哑巴将青柿子埋在塘中的黑泥里暖了三天,刨出来了,在那里啃着吃。给了夏天义一个,夏天义说:“柿子还没熟哩,能暖甜?”

咬了一口,柿子上却沾着了一点红,忙唾了几口唾沫,发现是牙龈出血。竹青匆匆忙忙地从塘边小路上过来,说:“爹,你吃啦?”

夏天义说:“河滩地都收完啦?”

竹青说:“最北头还有几家没收。爹牙龈出血了?”

夏天义说:“没事。你要到后巷去,就让栓劳他娘快把栓劳叫回来,出去打工总不能误了收庄稼么!”

竹青说:“晚上了我去他家,现在君亭通知开会哩!”

夏天义说:“组长也参加……研究啥事呀?”

竹青说:“不知道!”

夏天义突然觉得一定是乡政府干预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他说:“那你快去吧!”

便进了院里拿了烟叶搓烟卷,然后叼着蹴在院门口,看文成和哑巴在水塘游泳。哑巴只会狗刨式,脚手打着水花,把夏天义的烟头都溅灭了。

两委会的确是召开了会,研究的却是鱼塘的管理。管理条例一共有五条,又明确了在农贸市场专设一个鲜鱼摊位。但是,谁来管理,意见不统一,有的说让三踅继续经管,有的说水库之所以能以鱼塘换七里沟,也有三踅在几年里不缴代管费的原因,而他管的砖场还欠村上两万元,还有一万元的电费也收不回来,如果再让他管鱼塘,那等于用七里沟给三踅换了个私人鱼塘。君亭见意见分歧,提出大家投票,谁的票多就让谁干。当下提了五个候选人,投票结果是金莲票最多,金莲也便签了承包合同。开完会,竹青并没有将会上的事说知夏天义,但三踅在丁霸槽家门口当着众多的人大骂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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