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59节

庆玉说:“我先把料备着!”

夏天义说:“我看你好几天都在家里,你得把学校里的事当心哩!”

庆玉说:“指望那里能出个夏风呀?!”

夏天义说:“你放屁的话!”

不给庆玉吹眼睛了。庆玉自己揉,说:“刚才我见到三踅,他说他还要寻你哩。你留点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别让他钻空子!”

夏天义说:“他钻什么空子?”

庆玉说:“他和君亭也闹翻了,这换鱼塘的事还不是君亭要限制他?”

夏天义说:“我不会见他的!”

夏天义一回到家,就把鞋脱了,褂子也脱了,穿着个大裤头坐着吸卷烟。二婶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自己给自己说话,夏天义就琢磨乡长的话,觉得现在乡政府的干部是太年轻了,掂不来事情的轻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几时,可能等他们开会研究了,七里沟换鱼塘已生米成了熟饭。一时心里发烧,去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又训二婶:“你鬼念经哩,烦不烦人!”

二婶就不出声了,从炕上下来摸着墙往院子去。夏天义训过了,又觉得有些那个,将地上绊脚的盆子挪了挪。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么。怎么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并不等于不厌恶三踅啊!夏天义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给已经坐在院门口的二婶,就去找俊奇,要让俊奇查一查砖场的用电。俊奇说用不着查,砖场已经欠电费万把元了。夏天义就给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没再向三踅催要电费,而是直接掐断了砖场的专线,回来和夏天义在他家沏了一壶茶喝起来。喝过了一壶,门外没有动静,鸡都卧在门墩上打盹。俊奇说:“二叔,你说三踅能来?”

夏天义说:“喝茶!”

俊奇还往门口看看,说:“三踅可是从未到过我家的!”

夏天义说:“让你喝茶你就喝茶么!”

俊奇把身子坐端,开始喝第二壶茶。院门外鸡突然飞起来,又有了摩托车声,俊奇说:“三踅果真来了!”

就往起站。夏天义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喝茶!”

三踅的颧骨很高,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终于晓得了三踅是满脸的皱纹,皱纹以鼻子为中心向四边放射,因为三踅一直在给他笑。三踅求俊奇送电,俊奇向三踅讨账,一会儿你硬起来他软下去,一会儿他硬起来你又软了,人话鬼话,黑脸红脸。夏天义坐在一边,不说话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后味发甜,他几次看见俊奇娘在院子里出现,那女人没有进堂屋来,夏天义也没有出去,壶里没水了,添上,继续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说:“俊奇兄弟,你哥还从来没给谁下过话的,我求你啦行不行?”

俊奇说:“我打不过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给我的指示,收不上电费的就停电,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过电?你去找君亭么,我算什么,我只是个电工么!”

三踅说:“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义叔在这儿,天义叔你去乡政府告得怎么样?”

夏天义将碗里的剩茶泼出去,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

三踅说:“天义叔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

俊奇说:“我停电也是为了集体利益吧!”

三踅说:“把七里沟没有了事大还是欠一万元的电费是大?欠一万元并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沟说没了就永辈永世没有了!天义叔,你给乡政府告状顶屁用,现在的乡长文绉绉的,他能镇住君亭那条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县上告他呀!”

夏天义说:“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状,可你哪一次赢过?人把名声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没理!”

三踅不言语了,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说:“俊奇,你谱摆得大,我来你家也不说给我茶喝!”

俊奇说:“你现在不是喝了?!”

三踅说:“天义叔,我要是写状子了,你能不能签名?”

夏天义说:“只要你有理,我怕什么?”

三踅又说:“那好!俊奇我也写上你的名!”

窗子被当当敲着,窗纸上映着俊奇娘的头影。俊奇就说:“放屁添不了多少风,没了我,秤盘上也不减一钱一两!”

三踅说:“俊奇堂口清白得很么!”

俊奇说:“我给你说了,我是个电工!”

三踅说:“你是君亭的枪!”

俊奇说:“你抬举我了,你要说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说!”

三踅说:“这话我可没说!俊奇,哥再给你求一声,电得送上。砖场亏损那么大,再停十天八天电,那我就喝老鼠药呀!”

夏天义就说:“俊奇,我不是村干部了,本不该管村里的事,可三踅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电,欠账是砖场没钱,停了电也就等于说村里再不想收回那欠账啦!”

三踅说:“对呀!还是天义叔顾全大局!我到处给人说了,天义叔在台上的时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觉得这不对那不对,等天义叔下台了又怀念天义叔,这就像咱作儿女的总和父母顶嘴,等咱有了儿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

夏天义说:“你别给我灌黄酒,我醉不了的!”

俊奇说:“那好吧,我听天义叔的,但我有话说明白,君亭要力主停电,那我还得把电停了!”

三踅说:“你瞧着吧,我们告了他,他那支书当得成当不成还说不定哩!”

三踅真的写告状信。他是在砖场写的,写好了让三个人签名按手印,又让白娥把信的最后一页拿回去要武林也按个手印。白娥正洗脚着,说:“啥东西呀,念给我听听!”

三踅很得意,竟学着用普通话,舌头硬硬的。白娥说:“你谝起来翻江倒海的,一写咋就一锅的萝卜粉条,捣鼓不清?”

三踅说:“我要是有夏风那笔头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你有个啥,不就是一对大奶么!”

白娥撩洗脚水,三踅跳开来。白娥把袜子甩过来,偏不偏甩在三踅的头上。三踅说:“你给我带晦气呀!”

扑过来一脚踢在白娥怀里。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砖场。

砖场里没了白娥,空荡荡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来。武林在磨黄豆,小石磨呼噜呼噜的响,豆浆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将一口袋黄豆倒在笸篮里拣里边的小石子。武林看见三踅把草帽挂在门闩上,说了一声:“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吃了没,啊没?”

白娥起身就钻到卧屋去。黑娥也跟进去。白娥说:“他是为我来的!”

黑娥说:“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来,出来了不要理他!”

三踅在门槛上坐下来。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来,来,来了!”

三踅就看见白娥一挑门帘,花枝招展地出来,忙给白娥笑。白娥没理,坐在笸篮前拣石子儿。武林说:“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

三踅觉得没趣,说:“我来买豆腐!”

买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这一夜,三踅在砖场的床上手脚没处放,把枕头压在腿下。候到天明,又去了武林家。武林在锅上过滤豆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是说:“三踅啊你,吃吃,吃了,啊没?”

三踅说:“白娥在不?”

武林朝着卧屋喊:“白,白,白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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