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56节

书正媳妇说:“我哪儿要泼!你吃啦?”

君亭说:“没吃哩,有啥好吃的?”

书正媳妇说:“现在了你还没吃?当干部的就是辛苦!君亭,我没叫你支书你不会不高兴吧?嫂子给你说,身子骨是本钱哩,你的身子骨可不是你君亭的!”

君亭说:“你也会说了这种话!书正呢,厕所还没修好?”

书正媳妇说:“开始用啦,你去啊,给咱多拉些!”

但君亭已经走过去了,和染坊里的年轻女人开玩笑。染坊不再是谁把土布送进来,染了色泽花纹再交给谁,只收个染钱,而是从方圆村镇收土布,染过了在市场上摆摊子卖。312国道上每天有车停下来购买了回去做床单和桌布,卖得最好的一次竟然出手了四十八件。君亭就说每件布为什么不做个塑料袋呢,塑料袋上还可以写上染坊的历史和各种产品的介绍呀。白恩杰的媳妇噢噢地叫:“你把我点醒了,你把我点醒了!”

君亭就说:“那怎么个谢我?”

女人说:“谢么,你说咋谢?”

君亭说:“今黑儿把门留上!”

女人笑喘着,撵出来拿着挑布竿儿打君亭。君亭一跳,双脚跳到南边的台阶上,却见一家门过道里是四个人在玩麻将,见了君亭也不避。坐在桌东边的是三踅的老婆,穿着裙子,黑瘦腿上爬着一条蚯蚓。君亭说:“瞧你那腿!”

三踅老婆看了,呀的一声,掏了纸就擦,原来是来了例假,说:“你眼睛往哪儿看哩?!”

君亭说:“整天都见你玩麻将哩,人都成干蚂蜢了,还只是玩哩!”

三踅老婆说:“我没事么,地里就那么点活,做生意不会,人又这么大岁数了,没人亲,没人爱,没人弄了,不打个麻将干啥呀!支书,我们玩的可是甜麻将,没赌的!”

君亭脸烧了一下,去供销社买了一条纸烟,往大清堂去了。

大清堂里坐着赵宏声和中星他爹,两人赶紧起身。君亭说:“宏声,你没去市场?”

赵宏声说:“我咋没去?你这一回为清风街干了好事了,现在没人说你的不是了!”

君亭说:“是吗?那你怎么不给牌楼上写个联呢?”

赵宏声说:“我早就写了,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当下拿出两副,一副是:“我若卖奸脑涂地;尔敢欺心头有天!”

君亭说:“这不行,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管人家怎么卖的?!”

看第二副,是:“少管窝里闲事;多赚外人银钱!”

君亭说:“还行。市场上摊位多人多,就像天天在开老碗会似的,我最烦有些人说是非!这联如果能加些政治话就更好了!”

赵宏声说:“我没当过干部,我不会说政治话!”

君亭想了想,说:“‘要开放就得少管窝子里闲事;奔小康看谁能多赚外来的银钱’,怎么样?”

赵宏声说:“好!”

君亭说:“我路过丁霸槽家,门上贴了联,一边是‘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一边是‘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这是你给他写的吧?”

赵宏声说:“他的意思我编的句,调子有点灰,是不是损害了咱清风街的形象?”

君亭说:“他这是有野心了么!”

赵宏声说:“你知道不,他现在正闹腾着要盖酒楼呀!”

君亭说:“好么,村两委会支持哩,这个小矬子还真没看出!”

赵宏声说:“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三踅是歪人吧,昨日他就和三踅打了一架,敢给三踅头上撂砖!”

君亭就急了:“打架了,为了啥?”

赵宏声说:“三踅瞧不起丁霸槽,他在街上看见了丁霸槽,故意撵上去蜷了腿和丁霸槽并排走,街上人一笑,丁霸槽就生气了,两人一吵就打起来。我看是三踅寻事的,他其实心里怕丁霸槽起身哩!”

君亭“嗯嗯”了几句,就不问赵宏声了,却对中星他爹说:“荣叔,我还要求你个事的!”

中星他爹立即挺了身子:“是托中星在县上找什么领导?”

君亭说:“你就得意你家出了个中星!”

中星他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那我给你算一卦?”

君亭说:“那就不必了。算什么卦呀,不想干事了总能有借口,但要想干事了就一定会想出办法!”

说完,拍拍手出门而去。

如果佩服君亭,我就佩服君亭自以为是的气质。我多次站在远处看他,他头顶上的火苗子蹿得高。他骑摩托的速度越来越快,前后轮扇起的尘土像一朵云,我甚至想过,凭他现在的运势,披上一件麻片都能浮上天的。收麦天扬场,讲究有风了就多扬几锨,君亭在市场建成后刚刚取得成效,就谋划起了又一个决策。

他的谋划,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但他瞒不了我,当我看见他见了三踅是那样的热乎,说说笑笑,拍拍打打,转过了身脸立即恢复了平静,我就知道他三踅没好果子吃了。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水库建成后,水库上除了浇溉就又饲养了鱼,但水库离清风街太远,养下的鱼难以卖出,

后来便在清风街的滩地上修了四个鱼塘,这些鱼塘平日供县上的干部星期天来垂钓,逢年过节了,捕鱼又作为年节货给各级领导上礼。鱼塘先由乡政府代管,同时代管的还有砖场,乡政府代管是今日换人明日换人,经营不上心,结果是获不了利反倒亏损了还得补贴,乡政府就把砖场交给了清风街而只管了鱼塘。三踅当了砖场负责人后,乡政府不知怎么将鱼塘也让三踅替管。

三踅是坚硬人,他手里有砖场和鱼塘,在清风街就更横了,硋三喝四,可以和两委会抗衡,以至于谁家娃娃夜里哭,哄不住,当娘的就说:“再哭,三踅来了!”

三踅简直和旧社会的土匪一样,吓得娃娃都不敢哭了。君亭当了村干部,为了打开工作局面,常常是依靠三踅,而局面刚一稳住,他就曾提出过收回砖场,或者让三踅干脆承包砖场。

他的提议大家一哇声地支持,可三踅就是不交让也不承包,一面向乡政府送东西卖好,一面向乡政府告状两委会中的经济腐败。结果,三踅的问题不但按下未动,反倒查起我爹在河堤卖树和修街道工程中的账。当然这查不出个什么来,但尿泡打人,不疼,却臊哩,坏了我爹名声。待到君亭当了支书,再次提出让三踅承包砖场的事,两委会里却有人说:“不惹他了,村里还需要一个恶人,有许多事情咱们办不了,利用他倒能办的,鬼是越打越有,打鬼不如敬鬼!”

君亭觉得一时难以扳倒三踅,就琢磨着慢慢削弱三踅的势力。君亭要扳倒三踅,我是支持的,但他干着干着,我就看不惯了。他是第一步想收回鱼塘,考虑到水库管理站肯定不同意,就以对换七里沟作为条件和水库管理站沟通。水库管理站是同意了,他们想将七里沟统归于水库周围的绿化带中,将来创办水库绿化风景区,发展旅游事业。

君亭把协商的结果提交了两委会讨论,一半人竟然反对,说用七里沟换四个鱼塘不划算,把七里沟卖了自己就能修十个鱼塘的。君亭当然在会上不能说出他最根本的心思,只强调七里沟是个荒沟,除了水库外谁还肯要?反对派说不过君亭,却坚持七里沟就是没用,也不能和鱼塘交换,因为清风街人在那里投过钱,出过力,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再次淤地。一提到淤地,君亭就火了,发了一通脾气,会议再没开下去。

君亭权衡了几天,拿不定主意,见了中星爹原本想让老汉给这事算一卦,预测一下得失利害,可中星爹的神气让他不舒服,也就不肯再说一个字来。又是过了数日,秋收全面铺开,此事暂放下,而丁霸槽的旧院墙就推倒了,开始挖坑夯基,夏雨也雇车从县上运回了钢材和水泥,在戏楼前的场子上做水泥预制板。君亭去看了,问:“你有多少钱就办酒楼呀?”

丁霸槽说:“办酒楼才挣钱呀!”

他把丁霸槽抱起来,打了一拳,说:“你矬子是浓缩的精华啊!”

心里却坚定了七里沟换鱼塘的决心:碕,换了就换了!有啥反对的?过沼泽地能没蛤蟆叫?!这如同干部任用一样,任用前意见大得很,一旦任用了,所有的人还不都是狗,尾巴给你往欢着摇哩!当天就带了上善和金莲去了水库,和站长签了合约。

21

一天下午,刘新生请了夏天义到他的果园里察看树木病情,因为许多树叶子莫名其妙地都枯黄了。夏天义去了,发现是一种虫子隐身在树根的土里,白天你看不见,晚上顺着树根上来咬噬树皮,就建议用石灰浆涂抹树身。新生和陈星是互不往来的,夏天义又怕新生不会将治虫的办法传授给陈星,就离开了新生的果园又到了陈星那儿。果然陈星的果园里也枯死了好些树,正愁得挠头,见夏天义这么关心他,又感激夏天义从未干涉过他和翠翠的事,便一定要留夏天义喝酒。夏天义喝酒喝到了八成,吼着秦腔往家走:“将八台平落在背街哎上,包文公下轿来细观端详”。没想用力过猛,一吼门牙就掉了一颗,拾起来包着,词儿是不唱了哼哼曲调。

才走到铁匠铺门口,却见土地庙那儿拥了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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