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49节

我抬头一看,大苦楝树后露出一个女人的半个侧脸,撅撅的黄瓜嘴,还嚼着什么,一撮头发干得像枯草,上边缠着条红头绳,也粘着麦糠。我当下就生气了,白恩杰,狗日的,你怎么能给我介绍一个要饭的丑女人,我张引生难道就只配这号女人吗?我说:“你是不是来羞辱我的?”

白恩杰说:“我说你很穷,她说老鸦不嫌猪黑。我说你没有那个,人家还是不嫌,说只要能有碗饭吃就行!”

我说:“吃屎去!”

我轰走了白恩杰,被子也不缝了,在家生气,气得一夜都没合眼。天明庆玉却来找我,求我去给他帮工,说是再干一天瓦就上齐了。我们在他的新屋场正忙活,君亭骑了摩托车从巷子里冲过来,猛地兜了个圈,刹住,粗声喊庆满。庆满说:“哎!”

君亭说:“市场明天就开业典礼,石牌楼上的活儿还没干完,你倒走得没踪没影!”

庆满说:“就剩下那几块雕花砖没贴,我安排人在干呀!”

君亭说:“他们会贴个屁!你赶快下来!”

庆玉说:“他怎么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这瓦还上不上?”

君亭说:“我管你上不上的?!”

庆玉说:“人都说你做事狠,你真个六亲不认!村里的匠人都让你弄到市场,我这房稀稀拉拉拖了这么长日子,今日上瓦呀,连我的亲兄弟都不能帮忙?!”

君亭说:“我和我的合同人说话,不和你说。庆满,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费,就立马三刻往那儿去,保证开业典礼前完工,否则有我说的没你说的!”

庆满从屋顶上下来,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着手上的泥,说:“二哥,你们先干着,实在干不完,我晚上回来再干!”

庆玉说:“晚上上瓦,我在盖鸡圈呀?你走吧,你去挣人家的钱吧!”

发了怒,将浸过水的一摞瓦一脚踹倒。君亭说:“你给谁发歪哩?”

庆玉说:“我敢给谁发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吗?我还要踹!”

对着已经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脚踩,有一片没踩动,捡起来摔在石头上,碎片四溅。

一吵嚷,帮工的全停下来。哑巴从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裤裆?扯了,一边用手捂着一边去喊夏天义。夏天义赶来,扬手先给了庆满一巴掌。庆满捂了脸说:“他们两个吵架的,你打我?”

夏天义说:“集体的事大还是个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锤了,掂不来轻重?”

庆玉说:“建市场那是胡成精哩,那么好的耕地建市场,建了市场卖啥呀,卖骨殖呀?!”

夏天义说:“放你娘的屁哩!你以为你老子反对过建市场,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场的人叫来给你盖房?你听着,建市场是两委会决定,决定了谁都得服从!”

就高声对所有人说:“谁是从那边过来的?”

庆满说:“就我一个!”

夏天义便对君亭说:“你把人带走,在这儿吵啥呢?!”

君亭发动了摩托车把庆满驮走了。

庆玉蹲在地上不起来。腊八不看场面,站在远处喊:“爹!爹!”

庆玉说:“你叫魂哩?”

腊八说:“我娘让我向你要钱,说没菜了,米儿面锅里没菜了,要赶快买菜!”

庆玉说:“买你娘的脚去,没菜下了不下了!”

夏天义说:“这个时候才说没菜了,提早干啥去了?去地里摘些南瓜叶去!”

我说:“南瓜叶能当菜吃呀?”

夏天义说:“咋不能当菜吃,凉调了不好吃,下到锅里还不能吃?!”

他招呼众人该干啥的都干啥,自个竟从木架攀上了屋顶,亲自在那里抹浆上瓦。

夏天义是个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顶上逞能得比年轻人干得还猛,更害气的是他还要督促地上干活的人。他戴着大椭子眼镜,嘴角叼着黑卷烟,总是叫喊我,嫌我提着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溅满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骂,我索性脱了鞋,赤着脚来回小跑。大红日头下,我跑着跑着,脑子就乱了,看见满地的脚丫子在跑,大脚丫的,小脚丫的,长得秀溜的脚丫子和大脚趾根凸着一个大包的脚丫子排起了队,从地上经过,又上了墙,在屋顶的大梁上跑。我害怕这脚丫子队伍,因为那一年从桑椹树上跌下来后,满世界的脚丫子就这么跑过。我说:“我尿呀!我尿呀!”

捡起挂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草帽,戴在头上把我隐蔽了起来,然后赶紧逃离屋场。

天上出了鱼鳞云,鳞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条大鱼哩,我简直都闻见了一股腥味。这时候一只飞机飞过,飞机后拖了条白带,经久不散,天就被割开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鱼也不见了。半个下午我就一直看着天,没再回屋场干活,吃晚饭的时候哑巴才把我从碾盘上拉回去吃饭。饭是米儿面,下着南瓜叶,颜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来苦。我说:“饭这苦哇!”

大家都说苦,是南瓜叶把饭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帮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厨房里埋怨,训斥着腊八提一口袋面粉去重新轧面条。夏天义累得躺在堂屋的条凳上,让哑巴给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脚心,听见院子里吵嚷,说:“南瓜叶有啥苦的?”

起来盛了一碗来吃。我看见他第一口饭进嘴,眉头分明是皱了一下,我说:“苦吧?”

他说:“不苦么,这哪儿苦?”

就把一碗饭吃了。我说:“二叔嘴里不苦心里苦!”

他拿眼睛瞪我,低声说:“一锅饭哩……你就不起个好作用!”

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经把锅里饭往一个木桶里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响,说:“咱富裕得很么,一锅饭就这样着糟踏?!”

夏天义没有吭声,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门槛上。菊娃对庆堂说:“你把桶提回去,喂猪去!”

夏天义说:“你们不吃了都给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这是我看到夏天义理儿亏最忍气吞声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还去盛第三碗,竟然没有人劝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自作自受。这我就生气了,我过去夺了他的碗,说:“这何必呀,一锅饭能值几个钱?!”

他说:“那你替我把这半碗吃了!”

为了夏天义的脸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吃,那个苦呀,像吃黄连。半碗饭还没吃完,君亭扶着庆满醉醺醺地经过院门前,我听见有人说:“咋醉成这模样了!”

庆满舌根子硬着,说石牌楼收拾停当了,君亭请客吃饭,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杀了三只公鸡,喝了五瓶子烧酒,还有一筐白蒸馒。君亭也在说:“吃肉吃肉!喝酒喝酒!”

两人便扑沓在地上。

再说第二天的晌午,农贸市场就举办了开业典礼。典礼仪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体面和热闹,这就不用说了,而成百个货台上全有人摆了货,惹得312国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乘客买了这样又买了那样,大包小包的,像是来了一群蝗虫和土匪。陈星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位,虽然没有苹果出售,却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购了木耳、黄花和蕨菜,还有三十六只土鸡,十二只兔子。帮他照料摊位的是翠翠。陈星鬼机灵,拿着他的吉他,一边弹拨一边唱歌,顾客就招揽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货全卖了。喜欢得坐在货台上数钱,钱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数一张,就把一卷子要给翠翠,翠翠不要,陈星便拉了领口将钱塞到了她的胸罩里。君亭看着了,并没恼,领着参加典礼的各位嘉宾偏偏走了过来,夸陈星带了好头。林副县长是嘉宾中官职最高的,拍着陈星的头说:“小伙子,好好干!”

陈星倒会顺竿爬,说:“县长县长,你听啥歌我给你唱!”

县长说:“你这吉他能不能弹秦腔?”

陈星说:“我不会秦腔!”

君亭说:“林县长也是秦腔迷?”

县长说:“爱好吧。听说清风街有个退休教师对秦腔痴得很,还画了秦腔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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