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47节

我是上了二十元的礼,庆满说我的礼太少,不少了,要按我的本意,我还不肯上这二十元哩。我翻看礼单,发现还有十多家压根儿就没来,当然这些都是掌柜子出外打工了,不在家,也有与秦安有冤仇瓜葛的。秦安向来待我不好,我还上了二十元的礼,而秦安对中星关心,中星他爹竟然没有来,这让我想不通。我要去查看中星他爹是什么原因没来,丁霸槽骂我好事,我就是好事,蜜蜂好事才使花与花能授上粉哩。到了中星他爹家,荣叔人是瘦多了,坐在石桌子前熬中药,石桌子对面坐的是翠翠,脸苦愁着。我说:“荣叔,秦安过生日你咋没去?”

中星他爹说:“我身子不受活,去虎头崖庙里要神药了!”

我说:“你吃宏声的药还要啥神药,要了神药咋还熬中草药的?”

中星他爹说:“各是各的作用么,你不懂!”

翠翠说:“你别干扰,我让荣爷给我算卦哩!”

我说:“你算啥?算几时结婚呀!”

翠翠说:“你滚!”

中星的爹说:“从你摇的卦上看,还看不明白,去也行,不去也行!”

翠翠说:“这是什么话!到底去好还是不去好?”

我说:“去哪儿呀?”

翠翠说:“你知道不知道,俊德的女儿回来了,裹络着几个人去省城,小芹想去,我也想去!”

我说:“小芹可以去,你去不成!”

翠翠说:“为啥?”

我说:“陈星不会让你去!”

翠翠竟火了,说:“引生你就是给我造谣!他陈星是陈星,我翠翠是翠翠,你明白不?先前威胁敲诈陈星,现在又说这话,你是啥意思?”

她来了脾气,我也懒得理她,说:“那你们算吧!”

拿起了中星他爹的那个纸本本翻着看。

纸本本上比我以前翻看时多记载了十多页,其中一页上写着“三十九页‘占谒见及乞物’大验案:此卦乃15日早所占。欲知16日去县文化馆事。我因病情加重,买药已花去400元。

当继续花。心想去县文化馆找画家高世千画张马卖钱看病,才有三十九页之卦占。大验!奇验!特验!以前我曾向高世千要过画,一次成功,两次未成功。高的老婆瞧不起我,到他家热讽冷嘲,不让坐也不倒茶。

可恨的是还用笤帚扫地,以示赶我。高世千待我还好。我以前给他算过卦。中星现在当了团长,他老婆不至于还不理睬吧。即便不理睬,高世千会给我画的。高世千往常不上班,多在家。而16日他无意到文化馆,其刚进内,门卫尚未看见。我向内问人,一人说根本不来。又向内问之,一人说好像来了。我到二道院,两人就遇见。大喜过望,真天助也。后在无人处说明想叫画张马卖之看病。

意料中又意外地慨然答应,且说画三马四尺宣。我高兴无比。二人言明17日下午去他家取画,我便去袁老青家住之。17日在袁家吃过早饭,走到县林业局门口时遇到西山湾韩兆林。

求我预测,随到墙根详测之,送我三元钱。钱是少,但天下了大雨,韩给了把伞,又去小巷吃过汤面。下午去高世千家,大雨不止,在刚下雨时就忧心万分,若高之老婆因雨不出门,如何是好?!带着极为忧愁之心到高家,高之老婆不在家,谢天谢地。高世千早将四尺宣三马画成,贴在墙上。我真高兴,知心知己的高世千!

高世千还说:你培养了中星这个人才,上天会增加你的寿命的。又说了有贵人(指他)保你,病绝对能好之话,百般劝慰于我。高世千可算得上义气乾坤之文人英雄了,夏荣再补于此!天已渐亮了,我之病或许可好?!”

我看着记文,再没留意中星他爹还和翠翠说了些什么,反正是翠翠一直阴沉个脸,后来就走了。中星他爹说:“这娃不中人劝!”

把纸本本收了回去。我说:“她不给你一文钱,给她算什么呀!”

中星他爹却问我:“秦安过生日去了多少人?”

我说:“都去了!”

中星他爹又问:“君亭去了没有?”

我说:“去了!”

中星他爹还问:“收了多少钱?”

我说了钱数,他说:“这么多!那咋花呀?!”

我说:“行情上礼都是换的,你从不给别人行情上礼,你过生日也就没人来!”

他说:“谁家我没去看过庄基?!”

中星他爹不高兴起来了,低头熬他的中药,不再理我。我就说:“你前日去县城了?”

他还是不理我。我说:“见到我中星哥了?不知剧团里戏排好了没有?”

他便抬头看我,说:“得了病就得花钱,以病敛财病能好吗?他秦安给村里做过几件好事算什么,我培养了你中星哥那是对咱全县有功!”

我赶紧说:“是这样!”

他高兴了,说:“戏快排好了,有一个照片你看不?”

领我进了堂屋。堂屋中堂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小,是剧团彩排留影,我看见了照片中有白雪。我一看见白雪就笑。中星他爹说:“你瞧中星在前排中间坐着,他那件西服是五百元买的,一件衣服么,咋那么贵!”

白雪在所有的演员中最漂亮。我给她笑,她也在笑,她的左腮上应该笑起来有一个酒窝,但看不出来。

中星的爹闻见了什么,急跑了出去,在院子里骂我,说药熬干了。我趁机把照片揣在了怀里。我就是那样偷走了照片的。这张照片现在还放在我家炕头前。我每每看着照片,都盼望白雪能从照片上走下来。但是,她总是在那一堆演员中活活地动,却始终没有走下来。我上中学的时候读过一篇课文,说一个人买了一张仙女画,他每次出了门,仙女就从画中走下来给他洗衣服,扫地做饭。

所以,我一回到家,便直奔厨房,但厨房里冰锅冷灶。这不怪白雪,白雪演戏,是艺术家,白雪怎么能干洗衣做饭这一档子事呢?我焦急地等待着夏中星通知去巡回演出的事,过了一天又是一天,通知还不见来,而我什么都准备好了,还找着上善学会了一段戏。上善是乐于助人的,可他并不会几段唱词,就教我《背娃进府》中的一段说词。

这一段说词太适合我了,我把它背诵得滚瓜烂熟,不信我给你说说:哎,人家娃叫,人家娃大头小头的个叫,背的格头往包谷地里跑哩——你寻牛哩,还是撞杆哩?红萝卜缨子换炸弹——着了一个满天飞;屎巴牛掉在尿壶里——生装你的醋泡酸梅子;屎巴牛落在秤杆上——受罪哩,你当高鹞子观星哩;屎巴牛钻竹竿——受罪哩,你当过节哩;长虫把头割了——死淋虫一个;

长虫缠在辘辘把上——把不缠你,你还缠把哩;哈巴狗立在供桌上——你和爷爷斗起嘴来了;庙后边的南瓜——你还想给爷爷结蛋蛋哩;你是装下的不像,磨下的不亮,升子丢在地里——八棱子没相;

锅刷子写字——笔画太壮;耙刺睡觉——屁股朝上;打你两个五分——你碔×嘴胡犟;朝屁股上蹬上一脚——稀屎拉了一炕;吃的冷馍,睡的冷炕,点的琉璃灯,你还嫌不亮;你是羊皮一张搭在板凳上,生装的四腿没毛,死狗一条,爬下不跑,尾巴也不摇——你是个啥玩意;你真是鬼头肉,毛盖儿长在后头,见了你爹,你叫舅舅;花盆里栽娃,坟地没人看——你还当你务人哩;你是吃的石灰,唱的靛花——放你娘的月兰屁;把你爹死了——放你娘的寡妇屁;屎巴牛落在粪堆上了——生装你的夯货。

19

我逢人说起这一段说词,他们说:再不要羞你的先人了,洗脸的胰子当点心吃,你能唱秦腔,看你碔挨戳的模样!清风街的人从来是不重视我的,不重视就不重视,随便吧。我看着他们头上的光焰,笑他们的光焰都是那么微弱,哼,还是自己把自己管好吧!

我正经告诉你,我是能看见人头上的光焰的。一个人的身体好的时候头上的光焰就大,一个人的身体不好了,光焰就小,像是一豆油灯芯,扑忽扑忽,风一吹随时就灭了。气管炎张八哥的光焰就小。王婶的光焰几乎都没有了。中星他爹的还行。还年轻的陈亮光焰昏黄,我问他怎么啦,他说他感冒了三天,大热天的一犯病浑身筛糠,还要捂两床棉被子。最奇怪的是秦安,他去医院那天,光焰柔弱得像是萤火虫,从医院回来,赵宏声三天给他换一贴膏药,没想到光焰又起来,他已能下炕,又开始在村里转悠,头上的光焰如长了个鸡冠子。

这一天,秦安的老婆用豌豆面做了凉粉,秦安说老主任爱吃凉粉,拿了一块,让我搀扶了他去夏天义家。在二叔家里说了一会儿话,哑巴进来了,他的裤裆开裂,匆匆地换了条新裤子又要出门,我问啥事这么急的,夏天义说庆玉的新房今日抹绽上瓦哩。抹绽上瓦是盖房的最后一道工序,我是应该去帮工的,便丢下秦安和哑巴一块去了。

帮工的人很多,也很热闹。果然是俊德的女儿回来了,也在帮着搬瓦。她见了我就说:“引生哥你好?”

清风街人见面都是说:“你吃了?”

或者是“老人硬朗?娃娃还乖?”

从来不说“你好”的。俊德的女儿问我“你好”,而且是普通话,我就措手不及了。庆玉的女儿腊八和俊德的女儿是同学,腊八说:“人家问候你哩,你咋不吭声?”

我说:“你把舌头在嘴里放好,你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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