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44节

乡长和夏天智在争辩着,但心里已经发毛了,他让手下人赶紧去打听狗剩的情况,自己一边苦笑着,一边噗噗地吸纸烟,然后去厕所里尿尿。他尿的时间很久,尿股子冲散了一窝白花花的蛆,还站在那里不提裤子。去打听狗剩情况的人很快就回来,跑进厕所汇报说狗剩已经死了,他一个趔趄,一脚踩在了屎上,头上的汗就滚豆子。他走出厕所,口气软和了,主动要和夏天智商量这事该怎么处理?夏天智说:“你这种口气我就爱听,你是乡长,我怎么不知道维护你的权威?可你得知道,给共产党干事,端公家的饭碗,什么事都可以有失误,关乎人命的事不敢有丝毫马虎!”

乡长说:“我年轻,经的事还是少,你多指教!”

夏天智说:“你要肯听我的,那我就说:种了的地,不能再种了,补贴也不取消,款也不罚,全乡通报批评,下不为例!”

乡长说:“行!”

夏天智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弄些白灰在清风街和312国道两旁刷些标语!”

乡长说:“这不能为难你!”

夏天智说:“我主动要求干的么,但你得去狗剩家看看,狗剩是可怜人,能给补助些就给补助些!”

乡长说:“行行行,我负责取消乡政府的处罚决定,这事咱一笔抹了!至于给狗剩补助的事,我来安排,你也放心。但狗剩喝药的事,清风街肯定有话说,你就担当些,能捏灭的就捏灭,千万不要把风声传出去!”

夏天智从乡政府出来,半路上碰着了书正和夏雨,他们果然拿着藤椅、水烟袋和一捆字画。夏天智得意地说:“我真想坐几天牢哩,可乡长不让坐么!”

夏雨却告诉了夏天智,狗剩救了一晚上,到底没能救过来。

夏天智折身就去了狗剩家。狗剩就躺在灵堂后的门板床上,脸上盖着一页麻纸。夏天义揭了麻纸,看着一张青里透黑的脸,他突然用手左右拍打了两下,说:“你死啥哩?你狗日的也该死,啥事么你就喝农药哩?!”

然后直直地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去了大清寺的村部,让金莲在高音喇叭上给狗剩播一段秦腔。狗剩是第一个享受村部高音喇叭播秦腔的人,那天播的是《纺线曲》,连播了五遍。

18

狗剩的棺材是他家的那个板柜,锯掉了四个柜腿儿,里边多垫了些灰包和柏朵,将就着,土埋了。三天里清风街刮北风,风不大却旋转,街巷里时不时搅得烂草树叶腾起一股,谁碰着谁就害头疼。中星的爹说狗剩是凶死的,变成了鬼,好多人天一黑就不再出门。我不怕。我在巷里碰到了供销社的张顺,我问张顺最近需要不需要吸酒精导流管,张顺还未说话,一股子旋风忽地在他身边腾了二丈高,张顺的脸色都变了。我说:“狗剩欠你的农药钱你向他老婆要过?”

张顺说:“那是公家的款,总得走账呀!”

我说:“明明你承包了,你敢哄鬼?他人都死了,你还要农药钱?!”

张顺说:“国家枪毙人也得让家属出子弹费么!”

旋风越旋越欢,竟能把张顺的褂子像有人解一样每个扣子都松开,褂子从身上脱下来吹在巷头碾盘上。我说:“你快把欠条撕了,狗剩就不寻你!”

张顺忙解裤子后边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张纸条撕了,旋风哗地软下来,扑沓了一地的烂草树叶。

这件事张顺给乡长说过,乡长在狗剩七日那天去了狗剩家,以乡政府访贫问苦的名义拿去了三百元,从此再没刮过旋风。夏天智是说话算话的,他同赵宏声用白灰水在清风街刷了很多宣传“退耕还林”的标语,又让赵宏声代狗剩老婆写了感谢信贴在了乡政府门外墙上,一切事情都安安妥妥地过去了。

乡长极快地按程序提拔上调到了县城,又一位更年轻的新乡长到来。新乡长当然又来拜访夏天智,夏天智绝口未提上届乡政府的不是,只建议新的乡长要关注清风街的贫富不均现象,扳着指头数了家庭困难的二十三户,这其中有痴呆瓜傻的,有出外打工致残的,有遭了房火的,生大病卧炕不起的,还有娃娃多的……他还说了现在村干部和群众的关系紧张,

其实村干部很辛苦,自个并没捞取个人好处,催粮催款得罪了人,一是国家的政策这么要求的,二是村部没有资金还得负担民办教师的工资和干部的补贴,如果乡政府能给上边讲讲,让上边承担了民办教师的工资和干部的补贴,村部肯定会把应收的税费都一并缴给上边,不再有提留款,那么群众就少了意见,干部的工作作风也能改变。现在是穷,人一穷就急了,干部和群众啥事都可能干得出来。

夏天智像给学生讲课一样,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乡长很乖顺地坐着,并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动。夏雨给他们续茶的时候,顺便往那笔记本上看了一眼,字写得挺秀气,但写的却是中堂上挂的书法条幅上的内容。夏雨在院子里喊爹,夏天智出来了,夏雨说:“人家是礼节性地来看你,你咋说那么多?”

夏天智说:“为了他不犯前任的错误呀!”

夏雨说:“我娘要我问你,乡长在咱这儿吃饭不,她得有个准备呀!”

夏天智“嗯”了一声回到堂屋,见乡长已经在欣赏中堂上的字画了,他说:“乡长,你今年多大年纪?”

乡长说:“三十了!”

夏天智说:“和夏风同岁么!”

乡长说:“同岁是同岁,夏风干多大的事,我没出息!”

夏天智说:“能当乡长不错啦,好好干,前途大着哩!这字画还好吧?”

乡长说:“真是好!听说你还画了一大批秦腔脸谱?”

夏天智说:“你咋知道的?”

乡长说:“我听夏中星说的!”

夏天智说:“中星是我个侄!他拿去了一大批,说要巡回演出时办展览呀。其实画得一般,咱是爱好,随便画画!”

进卧室搬出一个木箱,木箱里又取出八件马勺,取一件就讲这是哪一出戏里的哪一个角色的脸谱。讲着讲着,突然记起了吃饭的事,说:“乡长,今日不要走啦,就在我这儿吃饭,你婶子大菜做不了,炒几个小菜还蛮香的!”

乡长说:“不啦不啦,我们中午还有一个饭局的!”

夏天智也就对院中的四婶喊:“乡长不吃饭了,那就烧些开水吧!”

在清风街,说烧开水就是打荷包蛋。四婶开始添水动火,却发现糖罐里没了白糖,就让夏雨到雷庆家借,夏雨去了雷庆家,才知道了雷庆要过四十九岁的生日。

这就要我腾开手说雷庆呀。他夏雨讲究是雷庆的堂弟,雷庆要过四十九岁的生日的事梅花没给他说,却邀请我啦。自从三十六岁那年起,雷庆每年都要给自己过生日,家里摆上几桌,亲戚朋友吃喝一天一夜。四十九岁是人一生的大门坎,梅花前几天就四处张扬着要给雷庆大闹呀。先去扯了绸子,拿到染坊染成大红,做了裤衩和小兜肚,再去武林家预定了一筐豆腐,油坊里买了一篓菜油,又给屠户交了钱,让头一天来家杀了她家那头猪。我在中星他爹那儿打问剧团巡回演出的事,梅花来借中星家的一口大铁盆,她就邀请了我。我帮她把大铁盆拿回她家,陈星正在院子里抡着斧头劈柴,劈了好大一堆,也不肯歇下。我对陈星说:“好好干!”

夏雨就来借白糖了,知道要给雷庆过生日,问今年待几席客?梅花说:“也就是十席左右吧!”

夏雨说:“我可没钱,但有力气,需要干啥你招呼一声!”

梅花说:“你是没钱,夏风倒有钱,他明明知道你雷庆哥要过生日呀,他却走了!”

夏雨说:“这怪不得他,他是名人事情多,婚假还没休完单位就催他!”

梅花说:“名人给夏家有什么实惠呀?反正我是没看到!他上大学到现在,去省城和从省城回来,哪一回不是你雷庆哥接来送去的,若计票价,不说上万也七八千元了吧,可你雷庆哥没吃过他一口饭!”

夏雨说:“雷庆哥的好处,我哥他哪里敢忘,就是我嫂子也常说你们好!是这样吧,我哥我嫂不在,今年我替他们行情,鞭炮你们就不用买了,我来买!”

梅花说:“夏雨说了一回大话!你要买鞭炮呀,四娘怕心疼得睡不着觉了,四娘仔细!”

可怜的夏雨,说了一回大话,梅花竟真的把买鞭炮的事靠住了他。我悄悄问夏雨:“她是爱排场的,放的鞭炮肯定要多,你哪儿有钱?”

夏雨说:“你听她说的话多难听,我不买行吗?你借我二百元!”

我哪儿有钱呀,我就给他出主意,于是我们把陈星叫出来,就在巷外的槐树底下,我们说:“你是不是要和翠翠相好?”

陈星说:“相好!”

我们说:“相好可以,但你怎么能伤风败俗?”

陈星说:“我没伤风败俗呀?”

夏雨踢了他一脚说:“没伤风败俗?你勾引翠翠干啥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狗日的胆大得很,你还来劈柴,你以为你是我雷庆哥的女婿吗?我告诉你,你做的那些事要是抖出来,不但和翠翠相好不了,你还得被棍棒打出清风街!”

陈星脸色煞白,说:“你们威胁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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