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29节

拍了拍手,笑话我们是少见多怪。我是不同意上善的说法,要和他顶牛,秦安、刘新生、连义和军生就走过来,嚷道着去文化活动站搓几把呀。我和哑巴就也跟着他们走,说:“你们去耍,我们也去!”

上善说:“我们还商量事的,你俩去干啥?”

我说:“商量啥大事呀还避人?我耳朵背听不见,哑巴听见了又说不出来!”

秦安说:“走走走,又不是外人!”

上善就说:“我要是输了,你引生得掏钱呀!”

我心里说:“你手臭了,肯定要输!”

在文化活动站,他们果然是一边搓麻将一边说淤地的事,只指派我和哑巴为他们服务,可以在身后看牌,但不准胡说。麻将刚刚搓了一圈,派出所的三个警察就悄悄来了。站在门口的哑巴才拿了上善的一根纸烟偷着抽,抬头看见有人过来,鬼鬼祟祟的,还好像是电影里的鬼子进了村,待到那三人经过了魁星阁,猛地又转回了身,一人守在了后窗,两人直扑到门口,知道坏事了,扔了纸烟,哇哇地叫。哑巴是不会说话的,情急了就堵在门口。警察拉他,拉不动,用力一推,门被撞开了,哑巴仰面跌了进去。上善运气好,他是前三分钟出去上厕所,秦安、新生、连义和军生被逮了个正着,他们全呆傻了,竟都站着不动。我是一急就跳,我是跳出后窗就掉了下去,后窗外的警察就抓住了我的头发,说:“你还能行!”

把我带回屋里。刘新生的脸是绿的,把桌上的钱往地上刨,一个警察说:“你刨?把钱都到这里放!”

他把一个布口袋丢在桌上,又将一副手铐也丢在桌上。连义说:“谁不搓麻将?你们不搓麻将?!”

警察说:“谁说我们不搓麻将?搓的。但你们搓就得抓!”

新生说:“你们是哪儿的,我怎么不认识?”

警察说:“不认识我们,我们所长你能认识,但不至于让所长亲自来吧?小王小吴你可能也认识,前五天调到茶坊了,我们是新来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秦安说:“同志,是这样的,我们来这里说说话,随便娱乐了一下,不带点彩玩着没意思……哎,不是平日派出所不管这三元五元的事吗?”

警察说:“以前是不管,现在有任务呀,一人一年得上缴治安罚款五元,不来怎么完成任务呢?”

警察完全是嬉皮笑脸逗我们,就像是猫逮住了老鼠在戏弄,这我就受不了。哑巴瞪着一双眼,眼里在喷气,突然扑上来抱住了门口的警察说:“跑!跑!”

两个警察一下子抓了哑巴的胳膊扭起来,吼道:“你敢动弹?先把你铐了!”

我们都不敢动弹了,我却说:“哑巴,你会说话啦?!”

但哑巴一辈子就只说了那两个字,就再也不会说了。刘新生忙从地上捡钱,捡了放到布口袋里,又从身上掏,把口袋底都掏了出来,说:“就这些!”

军生也从怀里掏,放钱时,却还在手中捏了一卷,警察一打胳膊,手伸开了,钱掉下来。秦安身上并没有钱,他说他没带钱,借他们的钱玩的,又输光了。连义就满脸堆了笑,说:“怎么罚我们都行,他是秦主任,清风街的主任,让他走吧!”

警察说:“是主任呀,村干部带头赌博呀,那我们更不敢放他走了,这得所长发落!”

就把桌布一提,连麻将一块提了,带了我们去派出所。魁星阁后的黑影地里蓦地响了一下,是一阵跑步声,我知道那是上善,他捡了装屎的点心盒还这么幸运,我简直不可理解!秦安说:“哑巴和引生没搓麻将,把他们放了吧!”

警察看了看哑巴,没有言语,就不管哑巴了。他们搜我的身,上衣口袋里没钱,袖口里没钱,就盯着裤子,说:“下边呢?”

我说:“下边的没了!”

我说的是我下边的那根东西没了,他们以为说下边的口袋里没钱了,也就把我推到了一边。哼,我鬼着哩,钱就装在衬裤的口袋里,有一百二十二元。秦安、连义、新生先走出屋,军生还站着不动,警察说:“快走!”

军生说:“走就走!”

桌下一只脚将什么东西踢给了我,他跟着出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沓百元票子,赶忙捡了捏在手中。

在派出所里,所长都认识,自然没拘留,也没再罚款和写书面检讨,但现场弄到的钱却以警察已没收了不好再返还为理由而没有退。秦安觉得很霉气,心想自己平日并不多搓麻将,而清风街很多人搓麻将又从来没被派出所抓过,也就觉得蹊跷。他是在所长上厕所时查看桌上的电话,电话机上显示出的竟是君亭家的号码,眼前突然一哇黑,头磕在了桌角上。

消息是在第二天传了出来,派出所抓赌抓的还有谁,大家记不住,但都知道了有秦安。有人就耻笑秦安,也有人对君亭不满。上善原本对君亭有意见,他又是最爱搓麻将的人,就在村部对金莲说:“要是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不干,别采用这种手段!”

没想君亭正好进来,当下恼羞成怒,说:“就是我举报的!从今往后,清风街谁再赌博,我就举报!”

气得上善吵了几句,但上善毕竟理缺,又是软性人,被金莲打开,也就没再说什么。

秦安却一气就病倒了,数天里不理了村上的事。君亭来到办公室,上善也不肯和他多说话。君亭活成个独人。但建市场的事总得还要开个会的,君亭就在这天提了酒要和上善喝几盅。到了大清寺,办公室没一个人,上善的会计室门却关着,叫了几声,没有反应,便坐到前殿的台阶上发闷,思想和解的法儿,就死等着上善。约摸了半个小时,会计室的门开了,出来的竟是金莲。金莲小心小心地往外走,猛地见着君亭坐在台阶上,一下子傻了。君亭脑袋轰的一下,站起来了,但又坐了下去。金莲说:“支书你没走?”

君亭说:“忙完啦?”

金莲说:“我帮上善对一些账!”

上善闻声出来,说:“你找我吗?”

君亭说:“看把你热的,去擦擦脸吧!”

上善趁机到水盆子里洗脸,连头都洗了,洗了好久,慢慢走过来。君亭说:“你洗脸哩,也该把裤子那儿擦干净么!”

上善低头一看,裤子拉链处有着白色的垢甲,腿就软了,坐在台阶上说:“君亭,我们就这一次……你千万要给保个密!”

君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却微微笑了,说:“什么事给你保密,做什么事了?金莲,你去饭店买几个凉菜来,我和上善喝几盅!”

金莲忙不迭就出了寺院门,一边走一边用小镜照着理头发。

15

秦安的病一天两天没见好,反倒是越发的沉重,他给乡政府递了辞职报告,也再不去大清寺。乡政府并没有批准,却也同意了君亭建农贸市场的方案,甚至乡长一激动,还用毛笔题写了石牌楼上的刻字:清风街大市。此后的几天,夏天义就黑了脸,窝在家里四门不出,也不许来运出去。他说他要打草鞋呀!夏天义十多年都没打过草鞋了,从楼上取下鞋耙子和龙须草,鞋耙子勾在门槛上,一头绳子缠在腰里,把草搓得嗦嗦地响。二婶给他说什么话,他都不吭声。手艺实在是生疏了,打出的草鞋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他拆了又重打,整晌整晌,打不出一双鞋来。这期间,四婶摘了些南瓜花在家摊煎饼,夏天智去叫了他二哥来吃,夏天义是吃过两张就不吃了,瓷瓷地坐着发呆。夏天智说:“二哥你听秦腔呀不?”

在收音机上拧来拧去寻不到戏剧频道,夏天义说:“不寻了,我不爱听秦腔!”

两人都坐下,没了话,拿眼看院里花坛上的月季和芍药。月季和芍药不知怎么生出了黑蚊子,密密麻麻爬满了花茎和叶子,而且蚂蚁也特别多。夏天智说:“这花是咋啦?”

夏天义说:“我给你看看!”

夏天义有了事去干,夏天智也不拦他,自个坐在桌上画起秦腔脸谱。夏天义用铲子刨花根,刨出一只死猫,这死猫就是夏风埋下做肥料的死猫,猫腐烂了一半,生了蛆,招来的黑蚊子和蚂蚁。夏天义说:“谁埋这死猫?!”

但夏天智没听见。夏天智一画起秦腔脸谱就成了聋子。夏天义刨出了死猫扔到了厕所,见夏天智画脸谱,立了一会儿,就又悄悄回蝎子尾了。四婶去庆玉家说了一阵话,回来没见了夏天义,却见夏天智嘴上五颜六色,他是不停地把画笔在嘴上蘸唾沫,脏得像娃娃的屁股。四婶说:“二哥呢?”

夏天智说:“侍候花哩!”

才发现夏天义人不在了,说:“这二哥!”

夏天智可怜起二哥没文化,也没个嗜好来泄闷,就去找了一趟上善。

上善便立马到蝎子尾去,站在夏天义的院门前,见赛虎在那里转圈圈。赛虎已经好多天没见上来运,尾巴都脱在地上,跷了腿在墙根尿尿,上善才发现赛虎是条亮鞭。他敲了很久的门,门才开了,夏天义劈头盖脸就埋怨上善不坚持原则。上善脾气好,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说:“秦安不在,我有多大的斤两?”

夏天义说:“不说了,不说了!”

不说了却又问起秦安的病。上善说:“这几天忙,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听金莲说,他女儿到赵宏声药铺抓了几次药!”

夏天义说:“是不是避嫌都不敢去啦?”

上善说:“怕什么呀,我不就是个会计么,我是凭技术吃饭,谁要有本事来换了我,我还落得轻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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