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25节

看见邱老师身后探出一个狗头,来运什么时候进来的呢?邱老师说:“基因是现代词,其实古人早都说了,《三滴血》中就以滴血黏连不黏连认定父子关系的,现在说基因是把猫叫成了个咪!你给咱写个戏吧,凭你的水平,你来写,我和白雪演,一定会轰动,说不定能拿个奖的!”

夏风给来运招手,来运从桌下钻过来,他把一口烟喷在狗脸上,说:“我不懂戏!”

白雪说:“夏风,你把米饭给咱端上来!”

夏风起身去厨房,白雪也到了厨房,说:“你咋样对人家说话的?”

夏风说:“你叫我怎么说话?他说灯泡是黑的我就说是黑的?”

回到堂屋,见邱老师自个给自己倒酒,酒洒在桌上了,竟低了头去吸,说:“世上啥东西都可以浪费,酒不能浪费!”

夏风说:“你真是酒仙,不怕坏嗓子?”

邱老师说:“这就是秦腔风格!咱秦人是吃辣子喝烧酒了才唱秦腔的,我打死都看不上南方的戏,软绵绵的没劲!为啥当年的秦国就灭了六国,你知道不?”

夏风说:“不知道!”

邱老师说:“秦人喝的是烧酒吃的是锅盔夹辣子,一是不冷二是耐饥,说走就走,兵贵神速,而南方的国家一扎下营了才洗菜呀,淘米呀,饭还没熟,秦国兵马已经杀到了。你写一出戏,就写秦人这种习性,怎么样?”

夏风说:“我给你老倒茶!”

茶没了,去厨房续开水,便再没把茶端上来。

白雪从堂屋出来,瞧见夏风和哑巴在院门外逗弄着来运,气得脸都煞白。夏风却嘻皮笑脸地说:“我问你个事哩!”

白雪说:“你有啥事看得上问我?!”

夏风说:“你和县商业局的人熟不熟?”

白雪说:“啥事?”

夏风说:“君亭哥想办农贸市场,要我问问你,如果有熟人,得求人家支持哩!”

白雪说:“哼!”

夏风说:“咋啦?”

白雪说:“你去求邱老师吧,他儿子就是局长!”

夏风呀了一声。

邱老师是喝醉了,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一觉。夏风去把君亭叫来,君亭就坐在炕边等着邱老师醒过来,又请了去他家喝二次酒。请去的还有夏天智和白雪,当然是净说着秦腔的好话。话头转到了办农贸市场的事,邱老师拍了腔子,说:“这有啥问题吗,他就是在外做了当朝的宰相,回家还得叫我爹哩!我给他说!”

君亭一高兴,说:“凭邱老师这么豪气,我得给你唱个戏哩,我不会唱戏,但我一定要给你唱!”

就唱《石榴娃烧火》,“把风箱我拉一拉,想起了我娘家妈,我家妈妈,你咋不来看你娃?”

君亭是烂锣嗓子,又跑调,大家就说:“妈呀,没恶你么,咋让人受这份罪哩!”

君亭说:“白雪你唱,往下唱!”

白雪接着唱:“石榴我生来命不强,逢下个女婿是二架梁。石榴我生来命恁瞎,逢下个女婿是肉疙瘩。乃逢下呀女婿,实实是肉疙瘩!”

第二天早上,君亭跟了邱老师要去县上,白雪也要去剧团,希望夏风陪她,夏风黑青着脸,说他得回省城呀。

13

还记得从水眼道里钻出来的那只老鼠吧,那是我养的,它经常在屋梁上给我跳舞,跳累了就拿眼睛看我,它的眼睛没有眼白,黑珠子幽幽的发射贼光。猫是不敢到我家来的。我家自爹死后没人肯再来,我在家却干了些啥没人知道,但老鼠它知道。早起,我给我爹的遗像烧了三根香,就坐下来开始写日记。清风街里,能写日记的可以说只有我。香炉里的香燃成了一股青烟,端端往上长,老鼠以为那是一根绳子,从梁上要顺着青烟往下溜。叭,就掉到香炉里了。人都说老鼠聪明,其实也笨。但这只老鼠不嫌弃我,这么久呆在我家,证明着我家还有粮食,听说东街的毛蛋去年害病,为看医生卖光了家里的粮食,大小老鼠都离开了他家。我要说的是,我家的老鼠乃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我在日记里写到关于白雪的部分,它曾经咬嚼过,我很惊奇,说:老鼠,你知道我想白雪了?你有本事你就给白雪说去!我家的老鼠果然便去了夏天智家,它整夜在白雪的蚊帐顶上跑来跑去,白雪说:“这贼老鼠!”

用空粉盒子掷它,粉盒子里还是有一点粉涂在它的耳朵上。它是搽过白雪香粉的老鼠,可惜的是它当时吱吱地叫:“引生想你!引生想你!”

白雪听不懂。我家的老鼠后来是把夏天智的字画咬吃了。夏天智家的字画是常换着挂,而挂在中堂上的字画一定是有德性的人写的或画的,夏天智在柜子里寻那副县文史馆长写的对联,发现了被老鼠咬得窟里窟窿,就关了门窗在家剿鼠,结果捉住了让哑巴去弄死。哑巴把煤油浇在老鼠身上,在戏楼前的广场上点着让老鼠跑,老鼠大声叫着,钻进了那座麦秸堆,麦秸堆就起火了。

哑巴在点燃老鼠的时候,寺院里正开两委会。新上任的君亭和秦安第一回为决策发生了矛盾。以君亭的设想,在中街和往东街拐弯处,也就是去乡政府的那一块三角地建立农贸市场,集散方圆六个乡的农特产品。君亭非常激动,把褂子都剥脱了,说这是一项让乡政府和县商业局都吃一惊的举措,完全有希望拯救清风街的衰败,甚至会从此拉动全乡的经济。他讲他如何沟通了乡政府和县商业局,获得了支持,又怎样请人画好了市场蓝图。然后,他就展示了蓝图:竖一个能在312国道上就看得见的石牌楼;建一个三层楼做旅社,三层楼盖成县城关的“福临酒家”的样式;摊位一律做水泥台,有蓝色的防雨棚。君亭说得口干了,说:“茶,沏茶么,我办公桌有好茶!”

金莲把茶沏了,君亭一一给大家倒满茶杯,说要成立个市场管理委员会,他考虑过了,秦安可以来当主任,上善和金莲当副主任。他不看大家反应,拿了树棍在墙上划着算式给大家讲:以前清风街七天一集,以后日日开市,一个摊位收多少费,承包了摊位一天有多少营业额,收取多少税金和管理费,二百个摊位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说毕了,他坐回自己的位子,拿眼睛看大家。君亭本以为大家会鼓掌,会说:好!至少,也是每个脸都在笑着。但是,会议室里竟一时安安静静,安静得像死了人。秦安在那里低着头吸纸烟,吸得狠,烟缕一丝不露全吸进肚里,又从口里喷出一疙瘩在桌子上,发散了,遮住他的脸。金莲一直看着烟雾中的一只蚊子,蚊子飞动,想着那是云里的鹤。上善的眼睛发了炎,用袖子粘一次,又粘一次,似乎眼里有个肛门,屙不尽的屎。但上善始终坐得稳,不像别的人一会儿出去上厕所,一会儿起来倒茶水,再是大声地擤鼻子,将一口浓痰从窗子唾出去。君亭的指头在桌面上敲,他说:“大家谈谈吧,重大决策就要发挥集体的作用嘛!”

大家仍是都不说话,连交头接耳都没有,坐了一圈闷葫芦。秦安终于要发言了,他依然是他的习惯,嘴里有个大舌头,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而且声音低。上善说:“你谈了半天,我还没听出你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秦安说:“是不是,那我说高点!”

这当儿院外有了尖锐锐的叫喊声:“着火了,麦秸堆着火了!”

金莲往外一看,一股子黑烟像龙一样腾在空中,接着是火,火苗子高出院墙,一闪一闪地舔,说:“真的着火了!”

大家哗的就往出跑。

麦秸堆的一角已经烧红,一群孩子变脸失色地胡叫,哑巴在那里灭火,他把褂子脱下来使劲扑打,火烧着了褂子,连他的头发都烧没了。君亭扑过去将哑巴推开,脱了衣服也扑打,急喊:“提水,提水!”

一桶水提来,不起效果,又拿了锨铲土盖,而火还烧得噼里啪啦响。秦安一看控制不了火势,忙招呼扒开没烧着的一半麦秸。紧张了半个时辰,一半麦秸被扒开,另一半也就不救了。人人都成了黑鬼,只有眼睛是白的。君亭问:“怎么失的火?”

孩子们一声喊:“是哑巴点了老鼠,老鼠钻进去着的火!”

君亭一脚踢在哑巴的屁股上,骂道:“把你咋不烧死了哩?!”

哑巴像是从炭窑里出来,头发没有了,褂子也烧剩下一半,哇哇地叫,就哭了。哑巴如果发起怒来,清风街是没人能打过他的,但哑巴理亏,他只是哭。我呢,我在哪里?麦秸堆着火的时候,我从巷子里出来才路过戏楼前,先为麦秸堆上那个鸟巢被烧着了痛心,后来知道是哑巴给老鼠浇了煤油点火导致的,我立即知道我家的老鼠它牺牲了,咬牙切齿地恨哑巴。但是,哑巴被君亭踢了一脚,我已经不再计较哑巴谋杀了我家的老鼠,去把哑巴拉开,劝他快去赵宏声那儿给头上涂紫药水。君亭还在骂:“涂啥紫药水?!快回去给你爹说去,烧了谁家的麦秸堆赶紧给人家赔偿!”

两委会的干部又回到了大清寺里开会。忙乱了一场,人心还收不下来,继续在说这麦秸堆是卖醪糟的王老九家的,王老九的老婆是个黏蛋,看他庆满怎么收场。君亭说:“着火的事不说了,开会开会!”

上善说:“火烧财门开,或许是好事,火又烧在村部门口,是不是预兆着咱们要红红火火呀?!”

君亭说:“你这一阵话就多了?你说吧!”

上善说:“刚才不是秦安正说着吗,秦安你把话往完里说!”

秦安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上善说:“刚才你嘴里像噙了个核桃,谁听得明白?你从头说!”

秦安就说:“从头说?咋说呀?君亭是辛苦了,是吧?想了许多问题,跑了许多地方。村干部么,就不是人当的。咱跑路出力那都没啥,求人说话看人脸却难哩。君亭么,是好支书,真正为清风街费了神,出了力,这一点,我秦安不如君亭。我比君亭大,白吃了几年盐。在座的大家,都不如君亭吧!”

君亭说:“不说这些了!”

秦安说:“我总得说说我的心里话呀,君亭是有魄力的,但是我想,我说的不一定正确,不对了大家再讨论么。这事肯定是好事,对于清风街是不是却有些超前了?一是清风街虽然是一星期一次集,可东边的黑龙潭乡是五天一集,北边的西山湾乡是三天一集,西边茶坊乡是七天一集,这是上百年来自然形成的,那么,咱这山区能有多少物资流通?如果咱们办集散地,除了靠近312国道这个有利条件外,还有什么优势?我是一时还没看出来。二是咱们这儿企业没基础,商业底子薄,你看咱的果园,现在刘新生只能承包了一半,砖场多年来也不见效益,乡政府的那个鱼塘,听说也是寡妇尿尿只出不入,还有咱的河堤,水磨坊,凡是村办的没一宗红火。染坊小打小闹还行,建设队也在外有名,那又是私人的。农民只有土地,也只会在土地上扒吃喝,而清风街人多地少,不解决土地就没辄。这几年盖房用地多,312国道又占了咱那么多地,如果办市场,不但解决不了土地问题,而再占去那几十亩……那几十亩可都是好地,天义叔他们曾经在那几十亩地上亩产过千斤,拿过全县的红旗的……”君亭哼了一下,秦安就不说了。君亭也没说,把一根纸烟在桌上墩烟头,墩了又墩,再将过滤嘴儿往茶水里蘸蘸,用力从纸烟头吹,茶水从过滤嘴儿滴出来,咕出咕出响。上善说:“你说呀!”

秦安说:“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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