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3节

从乡政府门口再走一大圈回西街,西街人差不多都起床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迷瞪,挠膀子,说:“引生你视察回来了?”

我说:“昨晚听到我敲你家门了?”

他们说:“没呀!”

我说:“门都快敲破了怎么会听不见?”

他们站起来翻我的眼皮,说:“引生引生,你犯病啦!”

我怎么是犯病了呢?我引生现在有什么病?我想白雪是病吗,我爱钱是病吗,我喝茶喝酒顿顿饭没有吃厌烦是病吗,这些人真可笑!我继续往前走,水兴家门旁那一丛牡丹看见了我,很高兴,给我笑哩。我说:“牡丹你好!”

太阳就出来了,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屹甲岭都成白的,像是一岭的棉花开了。哎呀,一堆棉花堆在了一堵败坏了的院墙豁口上!豁口是用树枝编成的篱笆补着,棉花里有牵牛蔓往上爬,踩着篱笆格儿一出一进地往上爬,高高地伸着头站在了篱笆顶上,好像顺着太阳光线还要爬到天上去。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景象,隔着棉花堆往里一看,里边坐着白雪在洗衣服。这是白家的院子!我立即闭住了气,躲在那棵桑椹树后往过看。白雪洗的衣服真多,在篱笆上晾着了上衣,裤子,还有裤头和胸罩。白雪还在大木盆里搓一件衣服,她一搓,我一用劲,她再一搓,我再一用劲,我的拳头都握出汗了。我那时是又紧张又兴奋,可以说是糊糊涂涂的,我在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对我好的话,你拧一下头来看我!”

我这么祈祷着,望了一下天,希望神在天上,能使我的愿望实现,但是,她白雪始终头没有拧,一直低着,水溅在脸上,擦了一下,后来站起来却返回堂屋去了。白雪一返回屋,我就大了胆了,我哪里能想到我竟能跳起两米高,忽地跳过了篱笆。两米的高度我从来没有跳到过,但我跳过了,极快地将晾着的衣服偷了几件,抬头看堂屋门,门口卧着一只猫,猫说声:不妙喔!我撒脚就跑,一件衣服又掉下去,拿着的是件胸罩。

我是一口气跑到西街村外的胡基壕的。我掏出了那件胸罩,胸罩是红色的,我捧着像捧了两个桃。桃已经熟了,有一股香气。我凑近鼻子闻着,用牙轻轻地咬,舌尖一舔舌尖就发干,有一股热气就从小腹上结了一个球儿顺着肚皮往上涌,立即是浑身的难受,难受得厉害。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爱了,爱是憋得慌,出不了气,是涨,当身上的那个东西戳破了裤子出来,我身边的一棵蘑菇也从土地长出来,迅速地长大。我不愿意看我的那个东西,它样子很丑,很凶,张着一只眼瞪我。我叫唤道:“白雪白雪!”

我叫唤是我害怕,叫着她的名字要让我放松却越来越紧张了,它仍是瞪我,而且嗤地吐我。

不说这些了,说了我就心跳,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我很快被人发现了,挨了重重的一脚,白家人闻讯出来,将我一顿饱打。我的一生,最悲惨的事件就是从被饱打之后发生的。我记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后悔,后悔我怎么就干了那样的事呢?我的邻居在他家的院子里解木板,锯声很大,我听见锯在骂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语说:“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

屋子里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笼呀,它们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绿,正直人么,正直的很么,正直得说不成,那正直么,正直得比竹竿还正,正直得比梧桐树还正么!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

猫不吃。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

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院门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们用指头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对他们说:“我杀了!”

染坊的白恩杰说:“你把啥杀了?”

我说:“我把×杀了!”

白恩杰就笑,众人也都笑。我说:“我真的把×杀了!”

白恩杰第一个跑进我的家,他果然看见×在地上还蹦着,像只青蛙,他一抓没抓住,再一抓还没抓住,后来是用脚踩住了,大声喊:“疯子把×割了!割了×了!”

我立马被众人抱住,我以为会被乱拳打死,他们却是要拉我去大清堂。我不去,他们绊倒了腿,把我捆在门扇上抬了去。赵宏声那时正和乡政府的小王干事学唱戏,事后赵宏声告诉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额颅,看你那腿胯,哪一样子称得着骑马坐轿?!”

我就被抬进药铺,是他一看,伤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让人在312国道上挡车送我去县医院,又让白恩杰快回我家去找割下来的×。

我这边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风也是在白家的,他正骂我,听到消息也跑来我家看究竟,我已经被抬到312国道上,而白恩杰刚出了我家门,手里拿着用纸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风说:“现在医疗技术高,能接上的!”

白恩杰说:“热热的,还活着哩!”

夏风就回白家给白雪说了情况,白雪呜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感觉到了,我心里宽展了:白雪没有恨我,以后见到了白雪她还会理我的。但白雪这么一哭,夏风生气了,说:“你哭啥的?”

白雪说:“是我害了引生!”

夏风狠狠地摔了一下门,自个先回了东街。这是他们第一次翻了脸。

9

天继续在旱着,街道上起了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卧在屋檐下吐舌头。鸡开始一把一把地脱毛,露着个裸脖子和红屁眼。

鱼塘里每日都漂有死鱼,伏牛梁上的“退耕还林”示范点上已经有百十棵幼树干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里无法灌溉,地势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翘着,像苫盖了一层瓦。低处的畦边还偶尔聚了一摊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间的蝌蚪还动着,四边的全部头朝内,尾巴黏在了泥里。清风街上十多年来没有过这么旱,莫非是要死人啦!当然,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治伤。医生说×拿来的时候已经颜色变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缝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医院花坛的一棵牡丹下。我反复地叮咛: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还是再说清风街吧。清风街有我张引生不显得多,但一旦我离了,清风街就一下子空荡了,像是吃一碗饭,少盐没调和。在乡政府做饭的书正,晚饭后一洗完锅盆碗盏,把担着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里去等水。许多人都在田畦上坐着,相互问:“水库里今夜放不放水?”

谁知道水库放不放水?大家心里没底,却谁也不敢离开,就开始骂天气。骂着骂着,有人唱开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场:“王出宫只见得滚龙抱柱,金炉中团团气罩定龙楼。腰系着蓝田带上镶北斗,足蹬着皂朝靴下扣金钉。殿角下摆的是双狮戏舞,有宫娥和彩女齐打采声……”便有人喊叫:“甭唱啦!庄稼要死了,你唱的什么皇帝老儿,烦不烦呀?”

回应道:“庄稼死了就不种庄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儿一样了!”

书正说:“没庄稼了你唱风屙屁去!”

一抬头,月光下夏风从河堤上走了过来,高声喊住。书正说:“你来得好,你是贵人,说不定今夜能来水哩!”

书正和夏风在小学是同桌,夏风每次回来,别的同学都躲着,他总是要来叙叙旧。叙过旧要走了,夏风给他一颗纸烟他不吸,用手握着,到乡政府喊住一个小干事,说:“我给一个好东西!”

小干事见纸烟牌子好,问哪里来的,他会说:“这是我同桌夏风给我的!”

小干事当然对夏风感兴趣,书正就要讲许多夏风的故事,比如夏风小小就爱写字,家里的墙上,门上,柜盖上,能写字的地方都写得满满当当,他却不爱写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笔尖拔了,破开笔杆去编蚂蚱笼。小干事说:“唉,这怎么说你呀!同样学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一个学成造宇宙飞船了,一个学得只认得人民币!”

但书正不以为耻,笑着说:“我是瞎农民,瞎农民!”

还唱一段《双婚记》上的词:“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庄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页铧。这个庄稼不做吧,靠着老婆纺棉花。盆盆大的铁灯盏,捻子搓了丈七八,天明着了九斤油,纺了一两二钱花!”

夏风在河堤上散了心过来,口袋里装了一包纸烟,撕开了,给众人散了个精光,自己倒拿过书正的旱烟锅来吸。两人又是说些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我。书正先是骂我,再是劝夏风不要生气,夏风说:“我不生气!”

书正说:“生他的气不如咱给狗数毛去!”

夏风说:“引生是不是真疯子?”

书正说:“不是疯子也是个没熟的货!”

夏风说:“也是可怜他,一个男人没了根,那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呢?”

书正听夏风说这话,抱了夏风的头,说:“夏风夏风,你可怜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

书正还抱着夏风的头,三踅骑着摩托车一股烟跑来,刹闸不及,把书正的锨轧着了。三踅也不道歉,当下对夏风说:“夏风,我把你君亭哥告了!”

书正说:“你咋这么说话?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给夏风说么!”

三踅说:“我告了就是告了,隐瞒着干啥?”

夏风说:“你是为啥?”

三踅说:“这清风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个夏天义下去,一个夏君亭又上来,我就气不顺!现在又包庇刘新生,刘新生是十亩地里一棵苗,就那么稀罕?”

书正说:“你告吧,你谁不敢告?!你霸着砖场还不知足呀?”

三踅说:“我也不避你夏风,我就是以攻为守,让谁也别在我头上捉虱。现在农村成这熊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你养不了狗去看门,你自己就得是条狗咬人哩!”

书正说:“你厉害得很么,你比咱伯厉害么!”

书正说“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当过国民党的军需,活着的时候就爱告状,告夏天义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状子寄到乡政府,乡政府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状子又寄到县政府,县政府还是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三踅的爹就把状子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写上县长的名字,后边再加上“伯父亲收”,县长是亲自看了状子,亲自到清风街来处理了。夏天义没有怯,对县长说:“他告状?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县长说:“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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