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28节

庆金说:“搭我记事起,东街死了人还没有请过西街人抬棺,西街死了人也没请过中街人抬棺,现在倒叫人笑话了,死了人棺材抬不到坟上去了!”一直坐在一边的夏天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眼睛看着君亭。

君亭说:“二叔你看我干啥?”夏天义说:“清风街啥时候缺过劳力,农村就靠的是劳力,现在没劳力了,还算是农村?!”君亭说:“过去农村人谁能出去?现在村干部你管得了谁?东街死了人抬不到坟里,恐怕中街西街也是这样,西山湾茶坊也是这样!”

,夏天义说:“好么!好么!”竹青见夏天义和君亭说话带了气儿,忙过来说:“劳力多没见清风街富过,劳力少也没见饿死过人!”

夏天义说:“咋不就饿死人呢?、!你瞧着吧,当农民的不务弄土地,离饿死不远啦!”君亭不理了夏天义,说:“咱商量咱的,看从中街和西街请几个人?”上善又扳指头,说了七个人,大家同意了,就让竹青连夜去请。

君亭如释重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了!”仍没理夏天义,坐到院中的石头上吃纸烟去了。

石头边卧着来运。

来运自夏天智汤水不进的时候也就不吃不喝,夏天智一死,它就卧在灵堂的桌子下。

来人吊孝,夏雨得跪在桌边给人家磕头的,淑贞就嫌狗卧在那儿不好看,赶了去,它就卧在院里的石头边,两天没动,不吃喝也不叫。

痒痒树下,立着白雪,白雪穿了一身白孝,眼红肿得像对烂水蜜桃。

淑贞说:“白雪白雪,你穿啥都好看!”白雪没答言。

淑贞又说:“这夏风咋还不见回来,该不会是不回来啦?”白雪说:“怕还在路上哩!”

君亭说:“他做长子的能不回来?!”淑贞说:“养儿防老,儿子养得本事大了反倒防不了老。

四叔这一倒头,亲儿子没用上,倒是侄儿们顶了事了!”三婶就在厨房门口喊:“淑贞,让你把泔水桶提来你咋就忘了?!咋就忘了!”

君亭拍了拍来运的背,一口烟喷出来,来运呛着了,两天两夜里说了一个字:汪。

又是整整一夜,夏家的人都没有合眼,各自忙着各自的活,直到鸡叫过了三遍,做大厨的都回去睡觉,侄媳妇就坐在草铺上打盹,帮忙的人不愿回去睡的就在小方桌上玩麻将,准时七点,夏雨和庆金拿了鞭炮、烧纸和锨去坟上启寝口土,而白雪请的乐班却已经到了门前。

乐班来了十二个人,八男四女,都曾是在夏风和白雪结婚待客时来过清风街的。

这些人当然我是认识的,我近去一一和他们打招呼。

最后来的是王老师和邱老师,半年多不见,王老师又老了一截。

我说:“您老也来啦?”她说:“来么!”

我说:“还唱《拾玉镯》吗?”她说:“唱么!”

我给男乐人散了纸烟,她说:“咋不给我散?”我赶忙敬上一根,但她没吃,装在了她的口袋里。

去年夏里这些人来,他们是剧团的演员,衣着鲜亮,与凡人不搭话,现在是乐班的乐人了,男的不西装革履,女的不涂脂抹粉,被招呼坐下了,先吃了饭,然后规规矩矩簇在院中搭起的黑布棚下调琴弦,清嗓音,低头喊喊瞅嗽说话。

到了早晨八点,天阴起来,黑云像棉被一样捂着,气就不够用,人人呼吸都张着嘴。

参加丧事的人家陆续赶来,邱老师就对上善说:“开始吧?”上善说:“辛苦!”邱老师蓦地一声长啸:“哎呀来了!”旁边的锣鼓钹铙一起作响,倒把屋里院里的人吓了一跳。

瞎瞎在夏天智卧屋里正从一条纸烟盒里拆烟,忙揣了一包在怀里,跑出来,便见邱老师踏着锣鼓点儿套着步子到了灵堂前整冠、振衣、上香、奠酒,单腿跪了下拜,然后立于一旁,满脸庄严,开始指挥乐人都行大礼。

拉二胡的先上灵堂,他喊:更衣!拉二胡的做更衣状;他喊脱帽,拉二胡的做脱帽状;他喊拂土,拉二胡的做拂土状;他喊上香,拉二胡的上香;他喊奠酒,拉二胡的奠酒;他喊叩拜,拉二胡的单腿跪了三拜。

拉二胡的退下,持钹的上灵堂,再是反复一套。

持钹的退下,打板鼓的上灵堂,又是反复一套。

打板鼓的退下,唱小生的上,唱小生的退下,唱净的上,唱净的退下,吹唢呐的上,吹唢呐的刚刚在灵堂前做拂土状,我看见中星进了院子。

中星当了县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他的头发仍然是那么一绺,从左耳后通过了头顶贴在右耳后,他拿着一捆黑纱布。

庆金在台阶上站着,也发现了他,立即迎上去接了黑纱布,说:“你怎么知道的,就赶回来了?”中星说:“我在州里开会,顺路回来的,怕是四叔阴魂招我哩!”庆金就把黑纱布挂在了灵堂边的绳子上,绳子上挂满了黑纱、白纱,落账单的赵宏声立即写了一个字条粘在那黑纱上。

中星说:“这会儿莫不成酒,我看看四叔一眼,向他老人家告个别!”

庆金领着去了灵床前,庆金说:“人已经瘦得一把皮了!”

揭夏天智脸上的脸谱马勺时,马勺却怎么也揭不下来。

中星说:“不揭了,这样看着也好!”

院子里的人都在观看乐人的奠拜,没大注意中星,待中星从堂屋出来,几个人就问候,中星摇摇手,示意不要影响了乐人,他也就立在一旁观看。

吹唢呐的从灵堂退下,拉板胡的又上去作了一番动作。

男乐人莫拜完毕,四个女乐人集体上灵堂,套路是另外的套路,各端了木盘,木盘上是各色炸果,挽花步,花步错综复杂,王老师就气喘吁吁,步伐明显地跟不上。

邱老师给敲板鼓的丢了个眼色,鼓点停了,炸果才一样一样贡献了灵桌上。

乐人们才立在一边歇气,中星就近去一一握手,王老师说:“呀,团长呀?!”唱净的乐人说:“哪里还是团长,应该叫县长!”王老师说:“夏县长!你来了多时了?”中星说:“多时了!”

王老师说:“那你看到我们奠拜了?”中星说:“看到了!”

王老师说:“你感觉咋样?”中星说:“觉得沧桑!”

王老师说:“你说得真文气,是沧桑,夏县长!事情过去了,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剧团在你手里不该合起来,当时分了两个分队,但毕竟还能演出,结果一合,你又一走,再分开就分开成七八个小队,只能出来当乐人了!”

唱净的乐人说:“这有啥,咱当了乐人,却也抬上去了一个县长么!:中星笑着,笑得很难看,他用手理他的那绺头发,说:“秦腔要衰败,我也没办法么,同志,!”邱老师当然也看见了中.星,但他并未过来,这时高声说:“各就各位!”王老师和唱净的就回坐到桌子前。

邱老师立于灵堂前,双手拱起,口里高声朗诵很长很长的古文,瞎瞎听不懂,却知道是生人和死人的对话。

瞎瞎就低声对我说:“他们比夏雨的礼还大!”夏雨除了张罗事外,凡是来人吊孝都是跪下给来人磕头的,见了什么人都要作拜,孝子是低人一等,而乐人是被请来的客,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这般的礼节。

我说:“是大!”

瞎瞎说:“那他们见天都给别人做孝子贤孙?”这话声高,我不愿让乐人们听见,就扯了他一下胳膊,说:“看你的!”那邱老师声真好,越诵越快,越诵越快,几乎只有节奏,没了辞语,猛地头一低,戛然而止。

我忙端了一杯水要给他润喉,他拨了一下我,紧身后退,退到堂屋门口,双手嚯地往上-举,院子里就起了《哭腔塌板》。

《哭腔塌板》响过,便吹打《苦音跳门坎》,《张良归山》,《柳生芽》,《永寿庵》,《祭南风》,《杀妲姬》。

又吹打《富紫金山》,《夜深沉》,《王昭君》,《钉子钉》。

然后男一段唱,女一段唱,分别是《游西湖》,《窦娥冤》,《祝福》,《五典坡》,《下宛城》,《雪梅吊孝》,《诸葛祭风》。

邱老师是个高个子,脖子很长,他自己敲起了干鼓和别人对,脸就涨得通红,而谢了顶的头上,原本是左耳后一撮头发覆盖了头顶搭在右耳处,和中星一个样的,现在那撮头发就掉下来,直搭在左肩上。

看热闹的人群里咯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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