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23节

夏天智说:“酒楼有现成的?”夏雨说:“啥蒸碗子都有,趁过年得赚一笔呀!”夏天智说:“那好,你给你二伯和大婶、三婶也送上些。夏风你到你二:伯那儿去过了?”夏风说:“我——回来就去过了!”

夏天智说:“多去你二伯家坐坐,我这次回来,咋看他瘦得都失形了,先是一场病后又受伤,心绪又不好,我真担心他……”夏雨说:“我那几个嫂子不如旁人路人!”夏天智说:“所以你们要多关心你二伯二婶的。夏风,爹还给你说一句话,清风街的事你也得上个心,去给乡上或者县上说说,让把庆满他们放回来,要么,他们家里人这年咋过得去呀?!”夏风说:“这我知道!”

夏天智说:“不说了,吃饭吃饭!”

他扒了两口饭,却又指责夏雨吃饭响声太大,头发那么长的也该理了,商店里有没有棉毛毯,得给娃娃买个棉毛毯,如果商店没有,就得去西山湾或茶坊的商店去看看。说完了,他又问:“我那双皮鞋呢,得拿出来上些油,过年我要穿哩!”夏雨说:“先吃饭,吃完饭我给你皮鞋上油!”拿了夏天智的碗去厨房添饭。白雪也去盛汤。夏雨说:“你发现了没,爹现在罗嗦得很!”

白雪只是笑。夏雨说:“做了个手术人都变啦,就是对秦腔没变!”

白雪还只是笑。

夏风是饭后就去了乡政府,庆满他们真的就被提前释放了。夏风的威信在清风街又高涨了许多,他再去大清堂找赵宏声聊天,一路上谁见了他都问候,刘新生更是当街把他拉住,说他要给夏风敲一曲《秦王得胜令》,但他没鼓,竟然脱了上衣在肚皮上拍鼓点,拍得肚皮像酱肉一样红。夏风赶紧让他穿好衣服,以免感冒,自己快步去了大清堂,赵宏声已经在门口笑嘻嘻地等候了。赵宏声说:“你看你看,清风街人把你当大救星了!”夏风说:“是个棒槌!”赵宏声说:“也是个棒槌,能打乡政府那些人哩!”夏风说:“现在农村咋成这个样了?今年全省农民抗税费的事件发生了多起哩!”

赵宏声说:“清风街不是第一起呀?”夏风说:“不说这些了。年货备得怎么样了?”赵宏声说:“有啥备的?娃娃伙盼过年哩,大人过一年就老一年,这一年一年咋这快的!”赵宏声就给夏风道歉,说他误诊了四叔的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四叔患的是胃癌。夏风说哪个医生敢保不失手呀,好的是他爹病还在中期,若再耽搁就危险了。夏风又问起清风街现在七十朝上的老人还有多少?赵宏声扳指头数了数,西街有五个,中街有七个,东街也就是夏家的几个长辈和俊奇的娘了,说近几年人死得多,患了胃癌的有八个。夏风说:“这么多?”赵宏声说:“我也调查这事哩,原以为是水土问题,可年轻人患这病的少,可能的原因是像四叔这等年纪的人以前生活苦焦,伤了胃,加上饮食习惯,都爱吃浆水菜……听说浆水菜吃多了容易致癌!”

夏风说:“要说吃喝上受亏和吃多了浆水菜,我二伯可是一辈子都在农村,他胃倒好!”赵宏声说:“你见过他什么时候生过闷气?心性强的人不轻易得胃病!”

夏风说:“是吗?”心里咯噔了一下。赵宏声说:“清风街上我最服的人就是天义叔了,他一生经了多少事情,可他精神头儿从来都是足的!我最匠从乡长那儿借了一本县志看哩,上边多处都提到了天义叔,咱年纪轻只知道他几十年是村干部,村干部就村干部么,可看了县志你就能想来那有多艰难,而他却像挂起来的钟,有形有声。人呼吸重要吧,它是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可你什么时候注意过呼吸?除非你身体生了病!”夏风说:“你这句话说得很对!县志还在你这儿不,让我瞧瞧?”赵宏声进了卧屋,把县志取来,夏风翻了几页,是历年的大事记,他从一段读起,果然见到了夏天义的名字。

那一段是从1958年记起的,这样写道:

1958年,县东区抽调农村劳力五万人,由副县长张震任团长、夏天义任副团长带队赴惠峪参加引水工程。该工程由县东红碛渡口引州河水入县北,但后因资金短缺,1961年停止,计划未能实现。

8月,按照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关于“还是办人民公社好”指示,仅十天时间,全县实现了人民公社化。

9月上旬,为迎接中央水土保持检查团,全县调集五万人在华家岭、留仙坪、桃曲,一百六十华里的公路沿线上大搞形式主义水土保持工程。修渠24条,结果垮塌18条,死人3个,并影响了秋收。是年,全县农业高指标,高估产,高征购,上面逼,下面吹,粮食实产1.15亿斤,上报2.6亿斤。征购这4150万斤,占总产36%,人均口粮不足30斤,致群众以草根、树皮充饥。清风街出现人体浮肿现象。

1961年至1963年,市场粮价高贵,每市斤小麦由1957年的0.7元涨到5元。土豆由0.34元涨到1.20元。一个油饼卖到2元。

10月,再抽调2.5万劳力继续在华家岭、屹岬岭、鸡公山搞水土保持工程。召开县劳模大会,选出城关白占奎,留仙坪王贵,过风楼李三元,清风街夏天义。

1962年1至5月,全县狼害成灾,伤106人,死35人。伤亡大牲畜44头,猪1020只。

1963年清风街百分之九十劳力加固村前的州河河堤,并靳修滩地800亩。县长给老劳模夏天义披红戴花。闹社火三天。1964年,掀起种植核桃林运动,西固公社600亩,南由公社500亩,西山湾公社800亩。清风街、茶坊、留仙坪任务未完成。

1965年“四清运动”,村干部“下楼”,省委谭成仁书记带工作组来县检查。十分之八的大队干部受整,逮捕3人,撤职19人。留仙坪东沟大队长上吊自杀。

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

1970年刘尚志当选为县委书记,李长川当选为县长,一批老村干部相继重新上台,如城关大队刘德兴,过风楼的王才,清风街的夏天义。8月,县东片3万劳力修黑龙峪水库。西片修苗沟水库,先调集两个公社12000人,后又调集三个公社17000人。

1971年,大饥,米麦价涨,树皮草根人食殆尽。

11月县东地震。1972年8月大雨倾盆,三昼夜不绝。州河多处堤溃。清风街堤决口300米,全村老幼出动护堤,又急调西山湾80人。共毁田300亩,树1000棵。3人被水冲走,终不见尸体。

10月清风街重新修地筑堤。

1973年4万劳力修虎山水库。县委罗延申任总指挥,副指挥有西山湾刘炮娃,清风街夏天义,茶坊韩天楚。

6月,虎山水库工地牛毛毡工棚失火,烧死3人。

8月,棉花有一蒂三蕊。清风街民工连事迹由省报记者采写,登于8月28日头版头条。

1974年,彗星长天,自西北喷至东南,光芒彻夜。全县修大寨田,王洪章县长蹲点清风街,伏牛坡平坟墓420座,修堰13条,水渠2条,为全县学大寨标准四。19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3月忽起风霾,天气太热。7月鼠灾,十百为群,昼则累累并行,夜聒聒使人不能寐。清风街、过风楼均发生啮咬小儿致死事件。

1976年5月星陨如雨。

夏风蛮有兴趣还要往下看,门外一阵敲锣打鼓,经过着一队结婚队伍。新郎推着自行车,车后座坐了新娘,再后是众人抬着红漆箱子、红漆柜,还有电视机、缝纫机、收音机和三床四床的缎面被子。一个拿着脸盆的女人从门口往里一望,望见了夏风,就喜欢地叫:“夏风哎夏风!”夏风一时未认出这是谁?女人说:“贵人多忘事,认不出我了?我是来成的媳妇!”夏风蓦地醒悟这是小学同学的媳妇,人比以前认识时胖了一圈。夏风说:“你家谁结婚?”女人说:“我侄儿么!”

赵宏声说:“打锣打鼓,不过是为他人高兴,搬柜搬箱,总之你自个破财!”

女人说:“那可不是,娘家陪得好!”就对夏风说:“听说你回来了,我还得求你帮忙哩!”夏风说:“啥忙?”女人说:“我那二女子在省城打工,先是在一个公司里,可那公司老板是个瞎辰,老板占娃的便宜,娃就离开了,但娃的工钱不给,身份证也不给,那工钱咱吃个亏,不要了,可没了身份证就没办法再到别处去打工呀,娃在电话里给我哭哩!”夏风说:“身份证要拿回来,工钱为什么不要?要!”

女人说:“咱农村娃老实么。我让娃去找你,你帮娃要要。你去,吓死那瞎履啦!”夏风说:“让娃来找我!”

当下写了自己在省城的住址和电话。女人说:“咋谢你呀?我让来成请你喝酒!”屁股一拧一拧去撵迎亲队伍了。夏风问赵宏声:“清风街在省城有多少打工的?”赵宏声说:“大概几十吧。除了在饭馆做饭当服务员外,大多是卖炭呀,捡破烂呀,贩药材呀,工地上当小工呀,还有的谁知道都干了些啥,反正不回来。回来的,不是出了事故用白布裹了尸首,就是缺胳膊少腿儿!”

夏风一时倒没了话,闷了半会儿,就请赵宏声到他家去吃饭,赵宏声满口满应,说他该去看看四叔的,但一定得拿个东西,就裁纸要写副春联。夏风说:“要写就写‘得大安稳,离一切相’!”

赵宏声说:“这词儿农村人看不懂。四叔大病方愈,写喜庆的词好!”

就写了:“博爱从我好;宜春有此家!”

又写了横额:“种德收福”。

两人在街上走过来,夏风不时地被人挡住,有西街的白家人,说他儿子在粮食局工作,以前白雪常到粮食局买粮,儿子都是偷偷地把粗粮换了细粮的,现在粮食局不行了,想调个单位,让夏风给县长谈谈,能不能调到税务局去。有的说儿子在省上园林处看大门的,已经三十岁了,能帮孩子找个媳妇,上人家女方门也行,能不回咱这鬼地方就行啦。赵宏声说:“你是名人么,在省城恐怕是人见了让签名照相的,可一回到咱这儿,都是求你办事呀!”夏风说:“他们以为我啥事都能办的,其实能办了啥事?现在办事都是交换,我是拿了名儿去蹭的,人家要认我了就认,不认就是不认么!”

走到东街巷里,一个厕所墙头露着梅花的头,梅花说:“夏风,你俩吃了没?”赵宏声说:“你才吃了!你站在厕所里问人吃了没?”梅花说:“那有啥的,我没文化么!”

就出来说:“兄弟,嫂子可得求你了!”夏风说:“啥事?”梅花说:“只有你能救你小侄子哩!”夏风说:“他不是顶了我哥的班了吗?”梅花说:“坏就坏在顶你哥的班了!你哥你知道,人老实,脸皮又薄,遇了那事就要退休,按政策提前退休子女可以顶班的,但谁能料到一顶班,公司实行承包制了,不给他安排工作。这已经多长时间了,他没工作,公司又不发一分钱,原先英武地恋爱哩,现在人家一看你没事干,就提出退婚呀!你人大脸大,你给州里领导说句话,抵得你哥一万句,让你侄子有碗饭吃么!”夏风说:“哎呀,市长倒是认识,可现在各单位都改革,都是人多得裁不下去……再说,上次才为中星的事求了人家,又去说就难开口了!”

梅花说:“中星的事你都出面说话哩,你亲侄子你能不管?!”夏风说:“那这样吧,我写个条,你让他寻市长,事情能办得成办不成不敢保证!”

当下梅花就拉夏风和赵宏声到她家,取了纸让夏风写。刚刚写好,雷庆提着一个猪头进了院,双方都招呼了,雷庆就不让夏风和赵宏声走,须要在他家吃一顿饭。梅花却说:“叫你去买肉,买了一下午,提回来就是个猪头?”雷庆说:“猪头实惠。你炒一盘盐煎肉吧!”

梅花说:“日子过成啥啦!夏风兄弟你别笑话,往年都是一扇子猪肉往家里背哩,今年就一个猪头!你再不帮你侄儿,明年怕只能买回个猪尾巴了!”在猪头项圈处割了一块去厨房。雷庆说:“不吃肉还能把你搁在年这边?!”就给夏风和赵宏声散了纸烟,自个生火烧火钳,用火钳烙猪头上的毛。夏风和赵宏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帮雷庆烙猪毛,等着吃饭。

这个夜里,清风街家家都在煮肉、做豆腐、蒸馍、熬红白萝卜,少有的香味就弥漫在空中。巷道里,有孩子在大声叫喊,提前打着灯笼,谁个就蜡烛倒了,烧着了灯笼,互相对骂,然后是呜呜地哭。谁家在放鞭炮,啪地一声,也只有一声,可能是试着一个看受潮没受潮。一只狗叼了根骨头跑进院来,又一只狗也跑进来,两只狗争抢骨头。雷庆喊:“滚!滚!”叼骨头的狗先跑出去了,没抢上骨头的却回过身扑了来。雷庆忙护了猪头,那狗却站住了,放了一个屁,然后走了。狗屁很臭。气得雷庆把火钳掷过去,没有打着狗,却把放在院门边的瓦罐打碎了。

夏风终于等候到吃了一顿饭,夜已经深了,赵宏声嫌太晚,也没再去看夏天智,让夏风把春联自带回去,说他初一了给四叔拜年。夏风进了门,院子里黑乎乎的,只有自己的小房间还亮着灯,白雪在给孩子换布垫。白雪说:“咋这才回来?”夏风说:“有事!”

白雪说:“吃了没?”夏风说:“在雷庆哥家吃的!”

白雪说:“把干布垫给我!”

夏风从床上拿了件干布垫,递过去。孩子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像一个小青蛙,身上一条皮管子。白雪把沾着屎尿的布垫卷起来,出去扔到了屋台阶,又提回了一只尿盆,见孩子还是光溜溜地在床上手脚乱动,说:“你没见娃光着吗,也不包也不盖?”夏风用小棉被包裹孩子,怎么也包裹不好。白雪过来包了,盖上了被子。夏风说:“我睡呀!”

便睡下了。白雪坐了一会儿,拉灭了灯,也睡下了。老鼠啃了一夜的箱子,夏天智起来了三次,三次都没去撵老鼠,只是吃他的水烟袋。天亮后,夏天智照例起得早,但他已经不能在街上和河堤上转一圈,踱步到了前巷口的碾子前,额上便沁出了汗,又往回走,还是挨家挨户拍别人家的门环,然后就回到自家院里。夏风和白雪也起来了,一个在扫院子,一个在浇花坛上的月季,夏天智偷看他们的脸,脸色还都可以,他就去播放了高音喇叭。一时间,清风街都是《白玉钱》:“唉呀!一树开放一树罢,蝴蝶儿不住的绽荷花,苍豆梅紧靠茉莉架,闷坐湖山整鬓鸦!”

但是,吃罢早饭夏风又不沾家了,说他去买些年货去,一会儿从街上买了粉条回来,一会儿又从街上买了蒜苗和酱油,白雪却总坐在捶布石上发呆。孩子的尿厨下来,夏天智说:“是不是厨下了,臭臭的?”白雪回过神来,忙绐孩子解衣带,果然是厨了屎。夏天智说:“白雪,你咋的?”白雪忙笑着说:“没啥呀?”夏天智说:“我和你娘去你三婶家说话,你去不?”白雪说:“我要给娃娃洗布垫的,你们去吧!”

夏天智说:“让你娘洗。今日没风,把娃抱上,和夏风到街上转转去,有好看的灯笼了,给娃也买一对!”白雪说:“嗅!”

夏天智和四婶一走,白雪并没有抱孩子和夏风去街上,夏风在家吃了一根纸烟,又要出门,她把院门关了,要和夏风说说他们的事。白雪开始数说夏风长久不回来,回来了在家坐不住,

难道是我和孩子就那样让你讨厌吗?夏风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怎么这样罗嗦!白雪说是我罗嗦吗?我怎么就罗嗦了?不罗嗦又有什么法儿,你是肯和我沟通呢还是肯和我说话?孩子再残废还是你的孩子,我想不通你心就那么硬?夏风说我又咋了?咋了?白雪说娃再哭你哄过一次没?你抱过一回没?夏风唉了一声,坐着的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收缩成一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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