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14节

麦子结了穗子,夏天义他还没有看到。他已经是连着几天没来七里沟了,而是在东街、中街、西街各家的地里查看,凡是荒了的地,或者在自己分得的地里起土掏取盖房用的细沙的,挖了壕打胡基土坯的,或者像书正那样,在地里修了公共厕所的,或者老坟地以前平了现在又起隆修了墓碑的,一一丈量了面积。又将谁家在分地后嫁了女,死了老人或出外打工两年不归的,和谁家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一一统计。然后他拿着这些材料和夏天智交换意见,要夏天智修改他写成的状子。夏天智看罢了,竟庄严了,认为这不是告状的事,是了不得的建议,就让四婶做饭,当然是四菜一汤,桌上还摆了那盘木鸡,说是给二哥补一补身子,也为二哥庆贺。兄弟俩吃毕,擦了桌子,夏天义说:“咱起草个建议吧,你说,我来写!”

写了一页,有一句话没说妥,揉了又写,又写还是有两个字写错了,涂了墨疙瘩,撕了再写。四婶在旁边看着,说:“爷呀,纸就这样糟踏?”

夏天智说:“这可是大事!”

四婶说:“给皇帝写折子呀?!”

到院子里用小石磨磨辣子。这一家人都是辣子虫,一天没一顿捞干面不行,捞了干面不调辣子不行。书正的媳妇来借笸篮了,为了能借到笸篮好话就特别多,问四婶的身子骨可强,问四叔的胃口可旺,问白雪,又问娃娃,再是树呀花的,猫呀狗的,她都要问个安的。夏天智就写不下去了,出来训斥四婶。四婶赶紧打发书正的媳妇走,二返身进屋抱了白雪怀里的孩子,说:“咱都出去转呀,你爷办大事哩,你要哭了,你爷就该又骂了!”

出了院门,还在门外上了锁。

建议书上相当一部分内容是说两委会收回荒地和另作他用的土地的决策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这话当然是夏天智的意思。但对于如何由人承包,而又由承包人转租给外乡人的做法,他们认为不符合村民的利益。为了使每一寸土地都不荒芜,使每一个农民都有地种,公平合理,贫富相当,所以建议重新分地。建议书写成后,夏天义在落款处第一个写了他的名字。

夏天智因为是退休干部,他是不分地的,就替四婶和夏雨签名。夏天义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户走动,希望每家每户也能签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东街签名时竟有一半人不肯签。有的是家庭减员不愿签,有的是家中有人在外打工担心以后若不再打工了怎么办,还有的是自己不耕种让别人耕种而收取代耕口粮的人家更不愿意。

东街前边三个巷子的人家找过了,消息传到后边几个巷子,有人就背了背篓赶西山湾集市去了,走了亲戚家了。到了书正家,书正的媳妇说书正是一家之主这得书正说话,而书正从乡政府回来往东?子的地里垒地堰了。夏天义就去寻书正,来运厮跟着,刚过了小河,赛虎就跑了来。

两个狗钻进河边的毛柳树丛去,再叫不回来。书正在地边放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播的是《金沙滩》:“君王坐江山是臣啊啊创哎,臣好比牛吃青草蚕吃桑。老牛力尽刀尖死,蚕把丝作成在油锅里亡。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绫罗不晓得蚕遭殃。实可恼朝朝代代无道的昏王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哎哎骂一声祸国殃民狐群狗党的奸贼似虎狼,一个个都把良心丧,将功臣当就草上霜。任意放起……”书正看见了夏天义,放下锨,坐在?塄上吃旱烟,打老远就说:“天义叔是不是让我签名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签过名,现在什么社会了,你还搞运动呀!”

夏天义说:“谁是搞运动呀?!”

书正说:“天义叔,你真个是土地爷么,一辈子不是收地就是分地,你不嫌泼烦啊?”

夏天义说:“农民就靠土么,谁不是土里变出的虫?!”

书正把他的旱烟锅擦了擦,递给夏天义,夏天义没接。书正说:“梅花签了没?庆玉签了没?”

夏天义说:“他们敢不签?!”

书正说:“他们不敢不签,我却不签的!”

夏天义说:“你咋不签?”

书正说:“我要一签,公路边的公共厕所就用不成了,那个厕所比我养头猪还顶事哩!”

夏天义便瓷在了那里。收音机里还在唱:“因此上辕门外将儿绑了。绑了怎样?绑了斩了。当真斩了?当真斩了。儿斩子与国家整一整律条!”

两厢争吵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高,都是长脖子,脖子上暴了青筋。?塄上一吵,毛柳树丛中的来运就跑了来,睁了眼睛看书正。书正只要身子往夏天义面前挪一下,来运就汪一声,书正的手指头一指夏天义,来运就又汪一声。书正说:“你汪啥的?你也要强要了我的手指头按印不成?!”

这话有些骂夏天义,夏天义能听来,来运也能听来,来运前爪腾空立起来了,连续地汪汪。书正说:“你要咬我?我是乡政府的人,你敢把我动一下!”

来运呼哧一声,双爪搭在书正的肩上,舌头吐得多长。书正一抖身子就跑,一脚没踏实,竟从?塄上跌了下去。

塄三米多高,书正一跌下去,夏天义就呆了,赶忙从旁边的斜路上下去拉书正。书正被拉起来了,夏天义一松手,书正又倒下去,说:“我腿呢,我的腿呢?我站不起筒子了!”

龇牙咧嘴地喊疼。夏天义汗已经出来,蹴下身揉书正的右腿,书正说是左腿左腿,夏天义又揉左腿,书正却疼得不敢让碰。夏天义知道断了骨头,不能再揉了,说:“咬住牙,书正,咬住牙!”

背着书正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书正在夏天义的背上大声叫喊,夏天义先是劝他不要喊,书正还在喊,夏天义就生气了,说:“你再喊,我就不管了!”

书正不喊了,说:“鞋,我没穿鞋!”

夏天义才发现书正的一只脚光着,就对厮跟跑着的来运说:“还不快去取鞋!”

来运却突然上来小咬了一下书正的脚,才一股风似地往?塄下跑去。

赵宏声给书正诊断是左腿踝骨断了,贴了一张膏药,用一块木板固定住,开了一包止痛片,三天的中药。书正说:“我会不会瘫痪呀?”

赵宏声说:“你想得美,让人伺候一辈子呀?!”

夏天义不放心,说:“宏声,咋不见你捏骨呢?”

赵宏声说:“用不着,只要他好好卧硬板床不动,这三天的中药吃了,七天后保证能站起来!”

书正说:“我是活人不是个木头,咋能卧在床上不动,拉屎尿尿不起来?”

赵宏声说:“硬木板床上开个洞,拉屎尿尿不就解决了!”

书正说:“那骨头长歪了咋办?”

赵宏声说:“打断再接么!”

书正就急了,说:“宏声宏声,你可不能整我!”

赵宏声说:“你要这样说,我就不给你治了!”

动手又解木板上的绳子。书正忙回话说:“爷呀爷呀,有手艺的人这牛么?!”

书正肯定和夏天义前世里结了什么冤仇,夏天义在以前为养牛的事骂过他,为争水浇地打过他,现在又使他断了腿。但这回夏天义倒霉了,他得掏书正的医疗费,更头疼的是赵宏声开的中药里还缺一种簸箕虫,得想办法寻找。夏天义觉得十分丧气,把寻找簸箕虫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在许多人家的鸡圈里、土楼上寻找簸箕虫,就是寻不到。簸箕虫是小甲虫,黑丑黑丑的,像屎扒牛,喜欢在潮湿的地方呆。又到几家的红苕窖里寻找,但仍是寻找不到。我对赵宏声建议:能不能不要簸箕虫,或者换一种别的虫?赵宏声说:“不行。没有簸箕虫这药就没用!”

我说:“你开的中药里带有虎骨,你还不是用狗骨替代吗?”

赵宏声说:“谁给你说的,你看见啦?我用的是真虎骨!”

我说:“国家总共就那几十个虎,你哪儿弄虎骨,虎在你床下养着的?!”

他就笑了,说:“算你赢!但跌打损伤的药不能没有簸箕虫,你在红苕窖里找过没有?”

我说:“去过了,找不着!”

赵宏声说:“如果谁家的红苕窖里放过草木灰,绝对能生簸箕虫的!”

我把赵宏声的话说给夏天义,四婶正好也在夏天义家,四婶说她家红苕窖里草木灰没放过,但种土豆时剩下了一笼土豆种存放在窖里,这些土豆种切了块,曾经用草木灰拌搅过。夏天义说:“你快跟你四婶到窖里看看!”

我就去了夏天智家。

自白雪嫁给了夏风后,我这是第一次去的夏天智家。我一进院门,那架牡丹就晃悠,一半的月季开着花给我笑。就是在这一天,我突然觉得月季为什么要开花,花是月季的什么?我认为花是月季的生殖器官,月季的生殖器官是月季最漂亮的部位,所以月季把它顶在了头上。院子里,从西北角到东南角斜着拴了一道铁丝,晾着三件白被单,白雪抱着孩子就站在白被单前,逗孩子看痒痒树上的鸟。鸟长尾巴,白着嘴。白雪说:“瞧,瞧见了吗,花喜鹊!”

我说:“不是花喜鹊,是野扑鸽!”

白雪掉过头来,看见了我,抱着孩子就回堂屋,一块尿布掉下来,她蹲下去捡了,头没再回,进了堂屋。堂屋门里黑洞洞的,一声咳嗽,堂屋东间的那个揭窗里坐着夏天智,戴着眼镜,眼光从镜片上沿看我。夏天智一看我,我就钉在院子里了,他从堂屋出来,端着水烟袋,对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四叔!”

他没有应声。他的脸板着,我腿就发软,开始摇。我暗里说:“甭摇,甭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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