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坐在万宝酒楼前让剃头匠剃光头,拿了炭块在墙上写:“你可以喝醉,你可以泡妹,但你必须每天回家陪我睡,如果你不陪我睡,哼,老娘就打断你的第三条腿,让它永远萎靡不振!”
夏雨知道三踅这话指的谁,用瓦片把字刮了。
清风街好长好长的时间里再没有新闻了,这让我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每日从七里沟回来,在街上走过,王婶还是坐在门道里的织布机上织布,铁匠铺已经关门,染坊里的叫驴叫唤上几声再不叫唤,供销社的张顺竟趴在柜台上打起盹儿了。我一拍柜台,他醒了,说:“啊,买啥呀?”
我说:“没啥事吧?”
张顺说:“进了一罐酒精,陈亮来吸过导管了!”
我骂了一句:“谁稀罕喝你酒精呀?!”
回去睡觉。枕着的那块砖,把头都枕扁了,就是睡不着,便坐起来想白雪。我很想白雪。想得在街巷里转,就看见了陈星挑着一担苹果从果园里回来,担子头上别着一束月季。我抓起一个苹果要吃,他说:“你给一角钱吧!”
我没钱,理他的,我把苹果狠狠地扔回筐里,却把那一束月季拿走了,说:“这月季该不会要钱吧?!”
拿着月季,我突然想,也许是那个人的心意呢,就觉得自己像月季一样盛开了。
那个傍晚,我的心情陡然转好,而且紧接着又来了好事。我拿了月季唱“清早间直跪到日落西海”:
夏雨便喊住了我,要借用我们的手扶拖拉机,说是明日去剧团把白雪的一些东西拉运回来。这是多好的事!给白雪拉东西,白雪肯定要去的,即便白雪不去,能给白雪拉东西那也幸福呀!我说:“好呀!”
眼睛盯着月季,月季嫩闪闪的,好像也要说话。夏雨说:“我二伯不知肯借不?”
我说:“我说借就借!”
夏雨说:“那好,你把手扶拖拉机收拾好,明日几时走,我才叫你!”
我立即去找哑巴,我没有告诉他夏雨要借手扶拖拉机的事,只说我要用一下,就把手扶拖机从东街开到了西街我家的院子,开始用水清洗车头和车厢。这已经是鸡上架的时候了,我没有吃饭,还在清洗着,夏雨又跑来了。我兴奋地说:“该不是连夜去吧?”
夏雨说:“明日一早走,我先把手扶拖拉机开到万宝酒楼那儿!”
我说:“你要开?”
夏雨说:“我开呀!”
我说:“你不相信我的技术?我开得稳着哩!”
夏雨说:“我借车不借人!”
这个夏雨,猴羔子,不是在日弄我吗?我那时真的要反悔,不借给他手扶拖拉机了,可又是答应过了他,气得哐地一声扔了手摇把,说:“你开吧,你开吧!”
夏雨把手扶拖拉机开出了院门,我却请求他不要把手扶拖拉机开走,我要手扶拖拉机先留在我这儿一夜,明日一早我再把它送到万宝酒楼的。我的请求几乎是哀求,我说:“你听,来劲在哭哩!”
手扶拖拉机的马达声确实在哭,在一哽一噎地哭。夏雨放下了手扶拖拉机,疑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又犯病啦?”
离开了院子。
在这一个晚上,我做了面条吃,我吃一口,给手扶拖拉机吃一口,车头上就挂了三十二条面。我给手扶拖拉机说了无数的话,我说:来劲呀,你明日去吧,乖乖的,不要耍脾气,因为车上坐的是白雪,白雪的身子是颠不得的。我说,我感谢你,你安安全全去了再回来,我给你喝最好的柴油。我是常常在感谢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比如,我的眼睛,我的脚腿,心肝肺胃,甚至肛门还有那个。它们一直在辛辛苦苦为我工作着,使我能看到白雪,想到白雪,即便是那个东西没有了,它仍能让我排尿,能让我活着,我得感谢它们。来劲当然要感谢,谁说它仅仅是个铁疙瘩呢?
就是因为我感谢着手扶拖拉机,在第二天,手扶拖拉机去了县城,我在七里沟里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手扶拖拉机上的事。我知道在手扶拖拉机出发的时候,陈星是搭了顺车,还捎上了两大麻袋的苹果去县城卖。陈星一路上都弹他的吉他,他反复地唱: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又把我抛弃,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心里早已有了你。陈星唱着,白雪却红了眼,趴在车厢上不动弹。夏雨说:“陈星,我要问你,你现在和小翠还好着吗?”
陈星不唱了,拿眼睛看路边的白杨,白杨一棵一棵向后去,他是不唱也不再说。夏雨又说:“那你知道小翠在省城里干啥吗?”
陈星说:“你知道她的情况?”
夏雨说:“不知道!”
一块石头垫了手扶拖拉机的轮子,手扶拖拉机剧烈地跳了一下,陈星的头碰在了车厢上,额上起了一个包。一个麻袋倒了,苹果在车厢里乱滚。陈星没有喊痛,也没揉额上的包,眼泪快要流出来了。白雪就拿过了吉他,但白雪她不会弹,说:“你最近又写歌了没?”
陈星说:“写了!”
白雪说:“你唱一段我听听!”
陈星说:“行!”
唱道:“312国道上的司机啊,你来自省城,是否看见过一个女孩头上扎着红色的头绳,她就是小翠,曾带着我的心走过了这条国道,丢失在了遥远的省城!”
陈星这狗东西到底不是清风街人,他竟然用歌声让白雪伤感了,眼泪虽然没有下来,却大声地吸溜着鼻子,说:“你真可以,陈星,你也给我教教!”
夏雨说:“嫂子要跟他学呀?!”
白雪说:“你看着路!”
陈星说:“你是秦腔名角了,倒要唱民歌?”
夏雨说:“陈星,用词不当,流行歌怎么是民歌?”
白雪说:“你才错了,过去的民歌就是过去的流行歌,现在的流行歌就是现在的民歌。我演了十几年秦腔,现在想演也演不成,哪里像你什么时候想唱就唱,有心思了就唱。唱着好,唱着心不慌哩!”
夏雨说:“嫂子还有啥心慌的?人常说女愁哭男愁唱,我才要学着唱几首呢!”
白雪说:“你也和对象闹别扭啦?”
夏雨说:“哪能不闹?她要走就让她走!”
白雪说:“她要往哪儿去?”
夏雨说:“省城么,清风街拴不住她魂了么!”
车厢里的苹果又滚来滚去,最后又都挤在车厢角。白雪不敢再接夏雨的话,拿眼看着苹果,说:“苹果在县城能卖得动吗?”
夏雨说:“谁知道呢,总得出卖呀,不出卖就都烂啦!”
白雪再一次趴在了车厢上,自言自语道:“这都是咋回事呀?!”
白雪从剧团的宿舍里把日常用品全拉了回来,其中就有着一支箫。夏天智对这支箫爱不释手,可惜他气息不足,吹奏得断断续续不连贯,就每日早晨出外转游一趟回来了,立在巷子里听白雪在院子里吹。白雪是每日吹奏上一曲,四婶说:“听你吹,就像风里的竹子在摇哩!”
白雪说:“呀,娘懂音乐哩,这曲子就叫《风竹》!”
四婶说:“我是瞎听的。你吹惯了,你就吹几声,千万不敢吹得多,用气伤了孩子!”
白雪说:“没事没事,让孩子听听音乐也是胎教么!”
就又吹起来。夏天智在巷中听久了,禁不住地进了院子,白雪却不吹了。白雪总是不愿在公公面前唱戏或吹箫,使夏天智很遗憾,他说:“吹得好!”
白雪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