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进来吧。”
油头滑脑的樊三,板着脸,似乎是装出来一脸庄重神情。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情景似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大嫂子……”樊三低着头说,“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杀了樊三樊三也干不了这差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倒退,惊恐不安的目光一落到上官鲁氏的身上便急遽跳开。退出房门时,他与正在门外对着室内伸头探脑的上官寿喜撞在一起。她厌恶地瞥见了丈夫那尖削的脸和老鼠一样的表情。婆婆急忙出去追赶樊三,她听到婆婆喊着:
“樊三,你个狗日的!”
趁着丈夫又一次探头进来的瞬间,她拼着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胳膊,对他挥了挥手,一句冷冰冰的话从嘴里钻出来——她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自己说的——狗娘养的,你过来!——她对丈夫早已到了无恨无怨的程度,我为什么要骂他呢?骂他“狗娘养的”,实际上是在骂婆婆,婆婆是条狗,老狗……‘老狗老狗慢龇牙,龇牙给你一掏灰筢’……二十多年前在大姑姑家寄生时听到过的那个古老的关于傻女婿和丈母娘的故事油然浮上脑海:那是多雨又酷热的年代,高密东北乡刚刚开发,人烟稀少,大姑姑家是最早的移民,大姑父身躯高大,人送外号“于大巴掌”,他的大巴掌攥起来,就是两只马蹄般的大拳头,一拳能打倒一匹大骡子。他是赌徒,手上沾满一层绿色的铜锈……在司马库家打谷场上召开的反缠足大会上,我被上官吕氏看中了……你叫我?她看到上官寿喜站在炕前,双眼望着窗户,满脸尴尬表情,你叫我有啥事……她不无怜悯地看看这个与自己生活了二十一年的男人,心里突然充满了歉疚。槐花的海洋里风浪澎湃……她用一种细微得象头发丝儿一样的声音说:
“这孩子……不是你的……”
上官寿喜哭咧咧地说:“孩她娘啊……你可别死啊……我这就去叫孙大姑……”
“不……”她乞求地望着丈夫,说,“求你把马牧师叫来……”
院子里,上官吕氏忍着割肉般的痛楚,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儿,一层层剥去纸,显出一块大洋钱。她捏着大洋,两个嘴角可怕地耷拉着,两颗眼珠子通红,阳光照耀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一股股黑烟不知从何外飘过来,空气热得发烫,北边的蛟龙河里,一片嘈杂喧闹声,枪子儿从半空中嗖嗖地飞过去。她几平是哭着说:
“樊三啊,难道你能见死不救?真真是‘毒不过黄蜂针,狠不过郎中心’,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樊三,这块大洋贴着我的皮肉放了二十年啦,送给你,买我儿媳一条命!”
她把大洋拍到樊三手里。樊三猛地把那块大洋扔掉,好像上官吕氏拍到他手里的是一块烧红的铁。他滑溜溜的脸上,渗出一层油汗,两个腮帮子抽动着,拉得五官挪位。他背起背囊,喊道:
“大嫂子,放我走吧……我给您跪下磕头了……”
樊三还没跑到上官家大门,就看到光着膀子的上官福禄跑了进来。他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子,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涂着一些绿色的、车轴油一样的脏东西,好像一个巨大的腐烂伤口。你到哪里去了?老不死的,上官吕氏恼怒地咒骂着。大哥,外面出啥事了?樊三焦急地询问着他。他不理吕氏的咒骂,不答樊三的问话,神情痴迷地傻笑着,嘴巴里发出得得哒哒的声响,宛若一群鸡在紧急地啄着瓦盆。
上官吕氏捏住丈夫的下巴、上下推拉着,使他的嘴忽而横长忽而竖长。有一些白色的痰涎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他吭吭地咳着,吐着,终于平静下来。他爹,外边怎么样了?他悲哀地看着老婆,嘴巴一歪,哭着说:
“日本人的马队,上了后河堤……”
沉闷的马蹄声传来,院子里的人都僵住了。一群拖着白色尾翎的灰喜鹊喳喳惊叫着从院子上方飞过去。教堂钟楼上的花玻璃无声地破裂了,玻璃碎片闪闪发光。在花玻璃四分五裂之后,一声清脆的爆炸声才在钟楼上响起,爆炸的声波像沉重的、嘎嘎作响的铁轮子向四面八方碾轧过去。一股很大的气浪扑过来,樊三和上官福禄像谷个子一样倒伏在地。吕氏连连倒退,背靠在墙上。一根镂花的黑陶烟囱从房檐上滚下,落在她眼前的青砖甬路上,啪喳一声,成了一堆瓦砾。
上官寿喜从屋里跑出来,哭叫着:“娘啊!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去请孙大姑吧……”
吕氏严肃地盯着儿子,说:“人要该死,怎么着也得死;人要不该死,怎么着也死不了!”
院子里的男人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她说教,都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她说:“樊三,还有那种家传的催生药吗?有就给我的儿媳灌上一瓶,没有就拉倒。”说完话,也不等候樊三的回答,她谁也不看,昂着头,挺着胸,颤颤巍巍地朝大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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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九三九年古历五月初五上午,在高密东北乡最大的村庄大栏镇上,上官吕氏领着她的仇敌孙大姑,全然不顾空中啾啾鸣叫的枪子儿和远处炮弹爆炸的震耳声响,走进了自家大门,为难产的儿媳上官鲁氏接生。她们迈进大门那一刻,日本人的马队正在桥头附近的空地上践踏着游击队员的尸体。
院子里站着她的丈夫上官福禄和她的儿子上官寿喜,还有滞留她家的兽医樊三——他表
功似的举着一个装着绿油油液体的玻璃瓶子——这三个人,她出门去请孙大姑时即在,新添的人是红头发的马洛亚牧师。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布袍子,胸前挂着一个沉重的铜十字架,站在上官鲁氏窗前,下巴翘起,面向太阳,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大声地背诵着神圣的话语:
“……至高无上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主啊主,请赐福保佑,在我这个您的忠实奴仆和我的朋友面临痛苦和灾难的时候,请您伸出神圣的手抚摸我们的头顶,给我们力量、给我们勇气,让女人产下她的婴儿,让奶羊多产奶,让母鸡多产蛋,让坏人的眼前一片黑暗,让他们的子弹卡壳,让他们的马迷失方向,陷进沼泽,主啊,把所有的惩罚都施加到我的头上吧,让我代替天下的生灵受苦受难吧……”
院子里的男人默默地肃立着,听着他的祈祷。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深深地受了感动。
孙大姑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把马洛亚搡到一边去,牧师身体趔趄着,睁开眼睛,口吐一个“阿门”,手指在胸前上划个十字,结束了他的长篇祝祷。
孙大姑满头银发梳得溜光,脑后的发髻系得结实平整,髻上银钗闪烁,髻边斜插一根艾蒿尖儿。她上身穿着浆洗得板板整整的白布斜襟褂子,腋下的纽扣上拴着一块白手绢,下穿黑布裤,脚脖子上扎着小带,足穿青帮白底黑绒花绣鞋。她全身上下透着清爽,散发着皂角味儿。她颧骨高,鼻梁挺,嘴唇绷成一条线,深陷的美丽大眼窝里,是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她一身仙风道骨,与富态臃肿的上官吕氏形成鲜明对比。
上官吕氏从樊三手里接过盛着绿油的瓶子,走到孙大姑身边,轻声说:“他大姑,这是樊三的催产油,要不要给她灌上?”
“我说上官家的,”孙大姑用美丽的冰冷目光扫了吕氏一眼,又横扫了院中的男人们,不满地说,“你是请我来接生呢,还是请樊三来接生?”
“他大姑,别生气,俗话说‘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上官吕氏表现出难得的好脾性,低声下气地说,“当然是请您来,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敢搬动您这尊神?”
“你不说我偷了你的小母鸡了?”孙大姑道:“要让我接生,旁人就别插手!”
“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上官吕氏说。
孙大姑从腰里抽出一根红布条,拴在窗棂上。然后,她气昂昂地进了屋,临进房门时,她回头对上官吕氏说,“上官家的,你跟我进来。”
樊三跑到窗前,拿起那瓶被上官吕氏搁在窗台上的绿油,塞进牛皮囊,也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便飞快地朝大门跑去。
“阿门!”马洛亚念一声,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对着上官父子友好地点点头。
室内传出孙大姑凌厉的喊叫声,接着又传出上官鲁氏嘶哑的哭嚎声。
上官寿喜双手堵着耳朵蹲在了地上。他的爹上官福禄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他的脚步匆匆,脑袋低垂,好像在寻找失物。
马洛亚牧师低声念叨着他刚才背诵过的祷词,双眼望着烟雾弥漫的蓝天。
那匹刚刚出生的小骡驹哆哆嗦嗦地从西厢房里走出来,它的湿漉漉的皮毛光滑如绸缎。在上官鲁氏一阵急似一阵的嚎叫声里,那匹虚弱的母驴也从厢房里走出来。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艰难地走到安在石榴树下的水缸前,胆怯地望着院子里的人。没有人理它。上官寿喜捂着耳朵哭泣。上官福禄匆忙转圈。马洛亚闭眼祝祷。黑驴将嘴巴伸到水缸里,滋滋地吸水。吸足了水,它慢吞吞地走到那一大囤用秫秸箔子拦起来的花生前,尖着牙齿,啃咬着秫秸的表皮。
孙大姑把一只手伸进上官鲁氏的产道,拖出了婴儿的另一条腿。产妇嚎叫着晕过去了。孙大姑把一撮黄色粉末吹进上官鲁氏的鼻孔。她双手攥住婴儿的两条小腿,平静地等待着。上官鲁氏呻吟着醒过来。她连声打着喷嚏,身体猛烈地抽搐。她的上身弓起来,又沉重地跌下去。趁着这机会,孙大姑把婴儿拖出了产道。婴儿又扁又长的头颅脱离母体时,发出了响亮的爆炸声,犹如炮弹出膛。鲜血溅满了孙大姑的白布褂子。
倒提在孙大姑手里的是一个全身青紫的女婴。
上官吕氏捶打着胸脯失声痛哭。
“别哭,肚子里还有一个!”孙大姑恼怒地吼叫着。
上官鲁氏的肚皮可怕地痉挛着,鲜血从双腿间一股股冒出来,伴随着鲜血,一个满头柔软黄毛的婴儿鱼儿一样游出来。
上官吕氏一眼便看见了婴儿双腿之间那个蚕蛹般的小东西,她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炕前。
“可惜,又是一个死胎。”孙大姑悠悠地说。
上官吕氏一阵头晕目眩,脑袋撞在了炕沿上。她手扶着炕沿,困难地站起来。看一眼脸色像石灰一样的儿媳妇,她痛苦地呻吟着,走出了产房。
院子里一片死亡。儿子双膝跪地,长长的血脖子戳在地上,鲜血像弯弯曲曲的小溪在地上流淌,那颗保留着惊恐表情的头颅端端正正地立在他的身体前边。丈夫嘴啃着砖甬路,一只胳膊压在腹下,另一只胳膊向前平伸着,后脑勺上裂开了一条又长又宽的大口子,一些白白红红的东西,溅在甬路上。马洛亚牧师跪在地上,手指划着胸脯,吐出一串一串的洋人话语。两匹高头大马驮着鞍子,正在嘶咬着圈花生的秫秸箔子,那头母驴带着它的骡驹,瑟缩在墙角。小骡子的脑袋,藏在母驴的胯下,秃秃的小尾巴,蛇一样扭动着。两个穿酱黄衣服的日本人,一个用手绢擦试着军刀,一个挥刀劈断秫秸箔子,上官家去年囤积、准备着今年夏天大发利市的一千斤花生,哗哗啦啦地淌了满地。两匹高头大马垂下头,嘎嘎嘣嘣地咀嚼着花生,愉快地摇摆着它们华美的大尾巴。
上官吕氏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她想往前跑,去救护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但她胖大的身体却像墙壁一样沉重地向后倒去。
孙大姑绕过上官吕氏的身体,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上官家的大门。那个眼睛分得很开、眉毛粗短的日本兵扔掉擦刀的手绢,身体僵硬地跳到她的面前,举起雪亮的马刀,直指她的心窝。日本人嘴里叽哩咕噜,一脸粗野的神情。她静静地看着这个日本兵,脸上甚至挂着一丝嘲弄的笑容。孙大姑退一步,日本兵逼一步。孙大姑后退两步,日本兵进逼两步。他的雪亮的刀尖始终抵在孙大姑的胸脯上。日本兵得寸进尺,孙大姑不耐烦地抬手把他的刀拨到一边,然后一个优美得近乎荒唐的小飞脚,踢中了日本兵的手腕。马刀落地。孙大姑纵身上前,扇了日本兵一个耳光。日本兵捂着脸哇哇地怪叫。另一个日本兵持刀扑上来,一道刀光,直取孙大姑的脑袋。孙大姑轻盈地一转身,便捏住了日本兵的手脖子。她抖抖他的手,那柄刀也落在地上。她抬手又批了这位日本兵一个耳刮子,看起来她打得并不用力,但日本兵的半边脸顿时肿胀起来。
孙大姑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日本兵端起马枪搂了火。她身子往上挺了挺,然后栽倒在上官家的穿堂里。
中午时分,成群的日本兵涌进上官家的院子。马兵们从厢房里找了一个笸箩,把花生端到胡同里,喂他们疲惫不堪的马匹。两个日本兵押走了马洛亚牧师。一个白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的日本军医跟随着他的长官,走进上官鲁氏的房间。军医皱着眉头打开药包,戴上乳胶手套,用寒光闪闪的刀子,切断了婴儿的脐带。他倒提着男婴,拍打着他的后心,一直打得他发出病猫般的沙哑哭声,才把他放下。然后他又提起女婴,呱唧呱唧地拍打着,一直把她打活。军医用碘酒涂抹了他们的脐带,并用洁白的纱布把他们拦腰捆扎起来。最后,他给上官鲁氏打了两针止血药。在日本军医救治产妇和婴儿的过程中,一位日军战地记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拍照。一个月后,这些照片做为中日亲善的证明,刊登在日本国的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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