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第10节

  马洛亚说:“没有一点瓜蔓,清清白白。”

  “骗鬼去吧!”母亲说。

  马洛亚哑哑地笑着,将那块柔软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着。“你说呀!”母亲说。啪啪啪甩一阵,提起来又抻又拽,时而如拉弓射箭,时而如洞中拔蛇,他那两只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熟练灵巧的中国动作,连母亲看着都有点吃惊。他说:“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你说呢?”母亲冷冷地笑着,道:“我问你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你别给我分岔了。”马牧师双手把面平抻着,像玩一种孩童游戏,把面摇起来,摇着,一拉一松,他一松手,那已细如麦秸的面条便螺旋着拧成束儿,一抖,便如马尾巴蓬松着散开。马洛亚炫耀着他的技巧,母亲赞叹道:“能抻出这面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马洛亚道:“好啦,孩他娘,别胡思乱想啦,烧火,我煮面给你吃。”“吃完饭呢?”母亲问。“吃完饭我们就给小杂种洗礼,命名。”

  母亲佯怒道:“你跟回回女人生的那些儿子才是小杂种呢。”

  母亲话音刚落,沙月亮便与司马亭碰响了酒杯。他们在酒宴上,商定了如下事项:鸟枪队的黑驴,集中到教堂里喂养,鸟枪队队员,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住宿,鸟枪队队部,则要待饭后由沙月亮亲自去选定。

  沙月亮在姚四率领下,由四个鸟枪队员护卫着,进入我家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水缸边站着,对着水缸中漫游着白云的蓝天,照着倩影、梳理头发的我大姐上官来弟。度过一个丰衣足食、相对平静的夏天,大姐的身体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的胸脯已经高高挺起,干枯的头发变得油黑发亮,腰肢变得纤细柔软富有弹性,屁股膨胀并往上翘起。在一百天内,她蜕去了枯萎黄瘦的少女之皮,成为一个花蝴蝶般的美丽姑娘。大姐的白色的高鼻梁是属于母亲的,丰满的乳房和生气蓬勃的屁股也属于母亲。面对着水缸中的娇羞处女,她的眼睛里浪露出忧郁之光。她手挽青丝,挥动木梳,惊鸿照影,闲愁万种。沙月亮一瞥见她,便深深地迷上了。他坚定地对姚四说:

  “这里就是黑驴鸟枪队的队部。”

  姚四问:“上官来弟,你娘呢?”

  没等大姐回答,沙月亮便挥手斥退了姚四。他走到水缸边,看着大姐,大姐也看着他。

  “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他问。

  大姐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大姐转身跑进屋内。五月五日之后,她们便搬进了上官吕氏和上官福禄的房间,七姐妹栖身的东厢房,改成粮仓,盛着三六石小麦。沙月亮尾随我大姐进屋,看到了正在炕上午睡的我的六个姐姐。他友好地笑笑,说:

  “你别怕,我们是抗日的队伍,不糟蹋老百姓。我率部作战的情形你看到过,那场战斗,是英勇悲壮、壮怀激烈、彪炳千古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我编进戏文去演唱。”

  大姐低头,玩弄着辫梢。回想着不平凡的五月初五,回想着眼前这个人从身体上把破烂的衣服一片一片撕下来的情景。

  “小妹妹,不,大妹妹,我们有缘哪!”他意味深长地说着,转身回到院子中。

  大姐跟到门口,看到他进入东厢房,又进入西厢房。在西厢房里他被上官吕氏绿色的眼睛吓了一跳,掩着鼻子退出来。他命令鸟枪队员:

  “把麦子堆起来,腾出地方,给我打个地铺。”

  大姐摽在门边,注视着这个像被雷电烧焦过的槐树一样歪着肩膀的黑瘦男人。“你爹呢?”他问。躲在墙角上的姚四殷勤地说:“他爹五月五日被日本鬼子、不,皇军,杀死,同时遇难的还有她的爷爷上官福禄。”

  “什么皇军?!鬼子,小日本鬼子!”沙月亮暴怒地咆哮着,并夸张地一边骂,一边用双脚跺地,表达着他对日本兵的仇恨。他跺着脚说,“大妹子,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血海深仇咱们一定要报!你们家谁是家长呢?”

  “上官鲁氏。”姚四抢着回答。

  我和八姐的洗礼在教堂里进行。马牧师住房的后门一打开,便直接进入教堂。墙上悬挂着一些因年久而丧失了色彩的油画,画上画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他们都生着肉翅膀,胖得像红皮大地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天使。教堂尽头,是—个砖砌的台子,台子上吊着一个用沉重坚硬的枣木雕成的男人,由于雕刻技术太差,或者由于枣木质地太硬,所以这吊着的男人基本不像人,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耶稣基督,—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善人。除此之外。教堂里还凌乱地摆着十几根条凳,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进入教堂.成群的麻雀惊飞,撞得窗户啪啪响。教堂的大门正对着大街,从门缝里。母亲看到街上黑驴来回如穿梭。

  马洛亚牧师端着一个大木盆,盆里盛着半盆热水,漂着—块网络状的丝瓜瓤子,蒸气从盆里上升,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重的木盆坠弯了他的腰。他的头使劲往前抻着,双腿纠缠不清。有一次他差点摔倒,木盆里的水溅到他的脸上。尽管步履维艰,他到底把洗礼盆端到讲台上。

  母亲抱着我们走过去。马洛亚接过我,把我往盆里放,热水一触到我的脚尖我便把双腿蜷起来。我的哭声在空旷荒凉的教堂里回响。梁头上有—个出色的燕窝。小燕子蹲在窝里,伸出头,用漆黑的眼睛观察着我,它们的父母从破碎的窗户里飞进飞去,阔嘴里衔着虫子。马洛亚把我交还母亲,他蹲下,用大手搅拌着木盆里的水。吊在梁上的枣木耶酥慈悲地注视着我们,墙上的天使追逐着麻雀,从横梁追到竖梁,从东墙追到西墙,从弯曲的木楼梯盘旋追逐到破旧的钟楼上,又从钟楼上追下来.回到墙上休息。他们光溜溜的屁股上沁出透明的汗珠。水在木盆中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凹下去的漩涡。马洛亚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说:“行了,不烫了,把他放进去吧。”

  我被他们剥得一丝不挂。母亲奶水充足,奶汁质量高级,催得我又白又胖。如果我把脸上的哭相换成愤怒的、或是严肃的笑容,如果我的背上生出两只肉翅膀,我就是天使,墙上那些小胖孩便是我的兄弟。母亲把我放在木盆里,我马上停止了哭泣,因为我感到温暖的水使我的皮肤很舒服。我坐在盆中央,拍打着水,哇啦哇啦地叫着。马洛亚把他那个铜十字架从木盆里捞上来,放在我的头顶上压了压,然后说:

  “从此之后你就是上帝最亲近的儿子了。哈利路亚!”

  他用一只小葫芦瓢舀了一瓢水,从我头顶浇下来。“哈利路亚,”母亲跟着马洛亚重复着,“哈利路亚。”我的头接受着圣水,幸福地笑出了声。

  母亲满脸都是欣慰的表情。她把八姐也放进木盆,拿起丝瓜瓤子,轻轻地擦拭着我们的身体,马洛亚牧师一瓢接一瓢地往我们头上倒水。他每倒一次我便响亮地笑几声,八姐便喑哑地哭几声。我用双手抓挠着这个黑瘦的小姐姐。

  母亲说:“都还没有名字,你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马洛亚牧师放下水瓢,说:“这可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想。”

  母亲说:“俺婆婆曾说过,如果生下个男孩,就叫他上官狗儿,她说男孩起个贱名主着好养。”

  马洛亚牧师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什么狗呀猫儿的,这是违背上帝旨意的,也同时违背孔夫子的教导,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母亲说:“我想好一个,你看中不中,叫他上官阿门如何?”

  马洛亚笑道:“更不好,你别说了,让我想想。”

  马洛亚牧师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散发着废墟气息的教堂里急急忙忙地走着,他匆匆的步伐是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的外在表现,古今中外、天上人间的名称和符号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母亲看看马洛亚,笑着对我说:“看看你这教父,他哪里是在给你们命名?他是在替人家报丧。媒婆的八哥嘴呀,报丧的兔子腿。”母亲轻轻哼唱着,捡起马洛亚丢下的小瓢,舀了水、一瓢瓢往我头上浇。

  “有了!”马洛亚牧师第二十九次转到教堂紧闭着的临街大门时,站住脚,对着我们喊叫。“叫啥呢?”母亲兴奋地问。马洛亚刚要回答,大门便咣啷啷地响起来。门外人声喧哗,大门全面震动,有人在外边喊叫,议论,母亲惊恐地站起来,手提着水瓢。马洛亚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看到他脸色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紧张使他的脸充了血。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快走,到前院去。”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一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裂成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边急速咧开,一个青头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一样射进来,他的头撞着马洛亚的胸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对面墙壁下。他的头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入木盆,砸起一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五个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了教堂里的情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那个把马洛亚牧师差点撞死的队员摸着脑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人?”他看看其余四个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还有人呢?”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口吐出一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那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竞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一躬。

  在我的哭泣声中——八姐反倒不哭了——鸟枪队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们像观赏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马牧师,那个嘴巴歪斜的鸟枪队员还甩手指揪了—下马牧师耳朵眼儿里长出来的长毛。

  “猴子,啊啊,一只猴子。”一个鸟枪队员说。

  其余的鸟枪队员说:“瞧这猴子,还藏着一个俊媳妇呢!”

  “我抗议!”马洛亚喊叫着,“我抗议!我是洋人!”

  “洋人,你们听到了没有?”歪嘴巴鸟枪队员说,“洋人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猴子与人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过去拉着马洛亚牧师的胳膊说:“走吧,咱惹不起他们。”

  马洛亚执拗地挣出胳膊,冲上去,用力往外推那些黑驴。黑驴像狗一样龇出牙,对着他咆哮着。

  “让开!”一个鸟枪队员撞了马牧师一膀子,吼道。

  “教堂圣地,上帝的净土,怎能让你们养驴?”马牧师抗议着。

  “假洋鬼子!”—个脸色发白、嘴唇青紫的鸟枪队员说,“我老奶奶说过,这个人,”他指了指悬挂在房梁上的枣木耶稣,“是出生在马厩里的,驴是马的近亲,你们的主欠着马的情,也就等于欠着驴的情,马厩可做产房,教堂为什么做不得驴圈?”

  鸟枪队员为自己的言论感到骄傲,他得意地盯着马洛亚牧师,笑着。

  马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哭着说:“主啊,惩罚这些恶人吧,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他们吧。……”

  “狗汉奸!”歪嘴队员抽了马洛亚一个嘴巴,他本想打马洛亚的嘴,却打中了他高耸的鹰钩鼻子,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尖啪啪哒哒滴下来。他哀鸣一声,双手举起,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酥,高喊着:“主啊,万能的主……”

  鸟枪队员们先是仰脸看着枣木耶稣落满灰尘和鸟粪的身体,继而看看马牧师被鼻血污染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上下移动。母亲身上,像刚刚爬过一群蜗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个知道耶酥诞生地的队员伸出蛤蚌斧足一样的舌尖,舔舐着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驴拥进教堂,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在墙上蹭痒,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墙上的灰土。“主啊!”马洛亚哀鸣,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鸟枪队员凶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亲的怀抱,扔在驴群里。母亲像母狼一样扑上来,但却被鸟枪队员们挡住了。鸟枪队员们开始对母亲动手动脚,那个歪嘴第一个动手模了母亲的乳房。紫嘴唇嫉妒地挤走歪嘴子,双手抓住我的白鸽,我的宝葫芦。母亲哭嚎着,抓破了紫嘴唇的险;紫嘴唇狞笑着,撕开了母亲的衣裳。

  接下来的情景是我终生的隐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与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们一班狐群狗党在我家东厢房里倒腾麦子搭地铺,五个鸟枪队员——养驴小组全体成员——把我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驴群里哭哑了喉咙。马洛亚跳起来,捡了半根门闩,打在一个鸟枪队员头上。一个鸟枪队员对准马洛亚的双腿.开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砂子钻进了马洛亚的双腿,血珠子喷出来。门闩从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着满头鸟粪的枣木耶酥,低声朗诵着,忘却多年的瑞典语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飞出来。鸟枪队员们轮番蹂躏着母亲。黑驴们轮番嗅着我和八姐。它们嘹亮的鸣叫冲破教堂的房顶,飞向凄凉的天空。枣木耶酥的脸上挂满珍珠般的汗水。鸟枪队员们满足了。他们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扔到大街上。黑驴跟随着他们拥上街道,嗅着母驴的气味乱跑。鸟枪队员们去追驴时,马洛亚牧师拖着被打成蜂窝状的双腿,沿着他无数次攀登过、被他的双脚磨薄了的木楼梯爬上了钟楼。他手把着窗台站起来,透过破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处处都留下他的足迹的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全部面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草屋、灰白的宽敞胡同、一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环绕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荡、镶嵌着圆池塘的荒草甸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荡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他低头看到,像死鱼一样袒露着肚皮躺在街上的上官鲁氏和那两个嚎哭的赤子,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指蘸着腿上流出的鲜血,在钟楼灰白的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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