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佳音这次倒没有长篇大论地分析,他紧张地把收音机递给我:“你自己听!”我把耳朵贴过去。这是一台短波收音机,理论上应该能收到大洋彼岸的声音,但最近几天来,它一个台都收不到,我们推测也许美国和欧洲也已经毁灭了。可是,现在我从收音机里居然听到了一个可识别的人声,这让我又惊又喜。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发音很僵硬,字与字之间没有连读,更没有抑扬顿挫和感情色彩,应该是电脑合成的。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人类正在面临一场会持续很久的灾难,国家已经着手研究对策,请同志们迅速开展自救互救工作。”
我心里一松,无论如何,国家并没有忘记我们。可是祝佳音却哭丧着脸,一脸惶惑。我问他怎么了,祝佳音告诉我,作为国家灾害预警系统的一部分,政府在各大城市的人防工事都设置了广播站。一旦出现毁灭性战争或灾害,这些广播站就会自动启动,开始全波段播放事先录制好的信息。
我登时如醍醐灌顶,暗自靠了一声。也就是说,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解救我们了。下一批进入图书馆的人,很可能是几百年以后的考古学家了。
我赶紧把音量关小。这种消息让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我对祝佳音说:“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后来我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随便你说吧。”反正没人信他。祝佳音点点头,低下头继续执著地调着波段。
我坐回到火堆旁,火堆旁的大家正在欢乐地把各种成功学的书籍撕成一页一页丢进火里,很有点高考结束焚烧试卷和教科书的意境,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刚才的交谈,只有李超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比划了个有威胁的十字。徐聪拿着一本书走过来:“正找你呢,乔布斯传算成功学吗?”
“算吧。”我迟疑了一下。
“不算,这算什么成功学!这是大毒草。”田骁一口否定。刘月一听不乐意了:“都世界末日了,还搞什么!我认为这就是成功学,乔布斯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田骁脖子一梗:“我是安卓用户。”
话说到了这份上,就不是道理之辩,而是立场之争了。我及时叫停了讨论,直接付诸表决。结果六票对六票。刘月数了数人头,大为惊讶:“我记得这里用iPhone的人应该有七个,谁投了反对票?”小影慢慢把手举起来,刘月问她为什么,她撇了撇嘴,眼神里浮现出浓浓的恨意,却没说明原因。
赞成和反对各占了一半,我们把目光集中在唯一一个没举手的李超身上。他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乔布斯传》。
“李超,投票了。”我催促他。他的这一票,将有很深远的历史意义。如果乔布斯传以成功学的名义被烧,那么几乎全部的历史名人传记——除了凡·高——都可以不经审查而充做燃料,那将会是很大一笔资源。
李超又翻了几页,看我们实在催得紧了,只得举手道:“愿乔布斯的肉体安于平静,愿他的灵魂进入主的殿堂。主内弟兄的著作,应该留存……”
“别傻逼了,乔布斯是佛教徒。”邵雪城插嘴。李超脸色一变,赶紧改口:“异端!应该烧毁!”
七比六,于是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出了十来本《乔布斯传》,这是本畅销书,存量不小。小影还在这摞书顶上加了几本iOS软件开发的教材。按照她的说法,这些教材早早灭绝的好,以免让新世纪的人类知道旧社会还有iTunes这种惨无人道的东西。我们大概猜到她投反对票的原因了。
以此为开端,我们陆陆续续又拿出了《巴菲特传》、《本·拉登传》、《李嘉诚传》、《杨澜访谈录》之类的书籍,身上披着毛毯和窗帘,一边齐声高喊着“以成功学的名义”,一边把这些书投入火中。一个个成功人士陆续化为飞灰,如果有历史学家在场的话,我们会告诉他,这次焚书还是要怪基督徒。
成功学真不愧是最畅销的书籍类别之一,这一类书足足维持了两天的温暖,我们都很感激作者们的不懈努力。
第二批燃料是与之类似的职场管理类书籍,尤其是《没有任何借口》这一本,先被撕得粉碎然后再焚烧,成为燃烧最为充分的一本书。对于《杜拉拉升职记》的分类,有人认为属于职场教材,有人认为属于职场小说,徐茄说,无论是小说类还是职场成功学,反正都会是头几批被烧的,早烧晚烧差别不大。
可是在选择第三批图书的时候,书籍审查委员会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批要烧的是生活保健类的书。这些书大多是铜版纸装帧,耐烧。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可是郑大姐却不干了,她觉得这是针对她的侮辱:“你们年轻人不爱惜自己身体,到老了可是会后悔的。现在咱们被困在这儿,更得注意健康不是?这些保健法都是纯天然的,古人留下的,师法自然,返璞归真,最适合现在的境况了。万一烧没了,你们再想保健,可就没指导了哟,要对自然和自然疗法存有敬畏之心!”
“咱们这回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注意什么健康啊,您这话说得太偏颇……”龙傲天不服气地反驳。郑大姐跳起来指着他的额头:“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呢?刚才大姐我看你瘦,可怜你,多分了你一块巧克力,怎么这会儿就忘恩负义啦?”龙傲天特委屈:“我没有,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能因为我吃了您的巧克力,就不管对错了。”郑大姐一听大怒,连珠炮似的骂过去,把小男孩骂得脑袋低垂,一声不敢吭。
郑大姐自己骂得不过瘾,又把老王拽进来:“老王你是过来人,神农尝百草、华佗设计五禽戏的时候,你也在场吧?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老王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眼光却瞟着窗外。
我一看要打起来,赶紧说:“咱们表决吧,看大家的意思。”大概是刚才郑大姐的表现太过分,这次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赞同烧生活保健。这是民主决议,于是我们不顾郑大姐的大叫大嚷,派遣了邵雪城、龙傲天、田骁和徐聪,外加我,一共五条壮汉,组成了搬运队,进入书库去搬运相关类别的书刊。老王站在书库前,按照规定准备借书卡,其他人则围着火堆,不断添加燃料,确保它不会熄灭。
这个图书馆的结构很简单,一进门是前台,然后是阅览室,两侧是办公室,阅览室的尽头就是书库,由一条长柜台分隔。长柜台已经被我们拆散烧了,所以书库可以长驱直入。书库很大,无数的书架有次序地排列着,好似一片深邃的森林。即使是如此的低温环境,我仍能闻到淡淡的书香。我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进入图书馆时的朝圣心情,那时候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走进书库,像从鸡笼子里拎鸡一样挑选书籍,把它们一一烧成灰。
书库已经被搬空了一小部分,我们走进去以后,确认了保健类书籍的摆放区域,然后分头行动。每人每次运走十五本书,堆放到书库门口。等老王把借书卡一一填妥,这些注定不会归还的书就可以化为火焰获得新生了。
我沿着书架一路浏览过去,几乎不需要仔细挑选,只要看到类似“健康密码”、“人体使用”、“你不知道的”、“水知道答案”、“秘法”、“智慧”之类的关键词,尽管拿下来就是,不会错。很快我就凑够了十五本,把它们摞在一起,往外抱去。这时我无意中看到邵雪城站在两个书架之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我问他在干吗。他指了指书库的右侧角落,那里有一个铁门,看起来很厚实,上头还挂着一把电子锁。
“那里就是老王说的地下书库,绝对不允许进入的地方。”邵雪城微微一笑,“我有个强迫症,越是禁止的东西,就越要碰一下不可,尤其是还加了锁,这简直就是挑衅。”
“算了吧,老王会跟你拼命的。”我耸耸肩。邵雪城问:“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摇摇头,在这种鬼地方,所有的好奇心都已经被寒冷消磨殆尽,我可没心情去打听八卦。邵雪城咧开嘴,用手做成手枪的样子,对着那门开了一枪,还作势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这家伙自称是个退伍军人,举止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但他到底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有点怕他,尽量保持着距离。他也不介意,只偶尔跟祝佳音和我说几句话,很少理睬别人,就像是一头草原上的孤狼。
我正想劝他一句,旁边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是徐聪和田骁顶上牛了,脚下散落了一堆的书,龙傲天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我问他们是怎么回事,龙傲天告诉我,起因是徐聪拿了一本《发现黄帝内经》,嘀咕了一句中医的书都该烧,田骁却说:“烧柯云路的书我没意见,但你说中医的书都该烧这话我不爱听。”两个人一句顶着一句,就在书库里吵了起来,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我一看不好,这话题网上说了多少年都没个结果,如今被困在图书馆里,居然还在演加时赛。我赶紧过去打圆场,没说两句,徐聪和田骁更来劲了,开始互相对骂。我听得心烦,一把拽开他们两个,大喝一句:“地球人都快死完了,你们还吵个屁!专心干活!”
“道不同,不相为谋!”徐聪瞪大了眼睛,把手里的书摔在地上。田骁也气势汹汹地表示我爱卤煮我更爱真理。听他们俩这意思,即使吵到宇宙毁灭,也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我心里后悔不迭,我怎么就忘了,一扯到生活保健,一定会陷入中医存废的争执。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去烧命理占卜类的呢。
恰巧邵雪城走了过来,徐聪和田骁便拽着他要他表态,没料到邵雪城二话不说,一人给了一拳,直接将两人打倒在地,两人眼眶登时淤黑一片。他俩还想说些什么,又被邵雪城一脚踢到嘴上,嘴唇全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老马,你这样是不行的。这种吵架没有结果,直接拉黑就对了。”邵雪城摇摇头,对我的软弱反应很是失望。我说这太暴力了,有悖民主精神。邵雪城却用手势在脖子上一横,未置一词,俯身抓起十几本书离开了书库。
书库外的人都在等着我们搬书出来,一看我们面色都不善,还有人脸上带着伤,都颇为惊讶。我一拍巴掌:“生活保健类的先不烧了,留着,咱们表决一下,先烧命理占卜类。”
“好!这一类书我早就想烧了,那些星座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人的命运怎么会被几百万光年外的星星所决定!”徐聪激动地嚷道。
小影立刻应和:“那是当然了,真正指引命运的,唯有经过千年考验的大阿尔克纳!”
“喂,塔罗也是扯淡好么!埃及佬的东西也能信吗?他们连自己的灭亡都算不出来!能窥探命数玄妙的,只有周易啊。”
“周易也没算出周朝的灭亡吧?”
“没文化,周文王早算出周朝有八百年气运,准得不得了。”
“你看,只能算出八百年,太粗糙。如果他用塔罗推演,正位战车、逆位的塔和正位恋人,三张牌就能精确到烽火戏诸侯。”
看着小影和徐聪吵成一团,刘月耸耸肩,无奈地对徐茄说:“天蝎座和射手座吵架,就是这样了。”徐茄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嗯,估计两个都是A型血,容易迷信,还特别顽固。”
我的本意是搁置争议,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来,谁知道这次书籍审查委员会的分歧更严重。这十三个人里,有信塔罗的,有信周易的,有信血型的,有信星座的,还有什么都信的,真正什么算命都不信的,反倒只有基督徒李超一个。
以小影和徐聪为引子,所有人都狂热地吵起来,因成功学建立起来的默契荡然无存。信血型的说信周易的是迷信;信周易的骂信星座的数典忘祖;信星座的说玩塔罗的是恶魔崇拜;玩塔罗的反说信血型的是统计学魔术。吵来吵去,没有一本书可以得到半数以上的烧毁支持。
我一看火堆都快熄灭了,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站出来说:“要不咱们这么办吧,做个实验,哪个算命算得准,就不烧哪一类。”大家争吵了一番,都没有更好的建议,只好答应,都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这个简单,咱们做个科学实验。几个算命系统各从书库里找出一本去年出版的代表作,看它们对今年有什么预测。现在的处境大家都知道,哪家说的准,就留下来。
小影为难道:“这可不太公平。塔罗不是算命,而是告诉你一种人生态度,展示命运的多重可能,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刘月也说:“每个人星座都不同,还要考虑上升星座啦、与太阳的角度啦,这么笼统的预测,违背了星相学的初衷。”
“血型不是算命,是人类性格的科学分类。”徐茄面不改色地说。而徐聪则干脆闭起眼睛:“天机岂可泄露,要折阳寿的。”
说一千道一万,谁都不愿意接受检验。我一看他们都缩了,反而觉得有些棘手。这时候邵雪城踱着步子过来,轻松地说:“要不我给你们个建议?”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
“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到外头去,然后你们可以用喜欢的算命方式给自己卜一卦,算出能逃过一劫的,就是不准,活该冻死;算出自己在劫难逃的,才是神机妙算。”
他说完以后,随手抄起一本黄历,翻了翻:“嘿嘿,今日宜出行,你们谁第一个?”大部分人顿觉遍体生寒,立刻安静下去,没人再反对烧书。
在邵雪城的威胁下,命理占卜类的书被全部搬运到火堆旁,每一套算命系统的书,由支持者亲自烧毁。就连我也分到了一本《乐嘉性格色彩》,眼看着各色人性化为飞灰。郑大姐拿起一本《龙穴砂水全书》,有点犹豫,说风水总不算是迷信吧,很多洋人也信的。邵雪城冷冷道:“烧!要不我就亲自给你挑选一个吉穴。”郑大姐把书一摔,突然发飙了,她冲着我大吼道:“刚才说要烧保健书,我说不让,你们偏要烧;现在又要烧风水,凭什么全要听你们的!你们凭什么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你们都是上帝吗?就算是上帝,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吧?”
她说完这一大通,一屁股坐在一个大家乐福购物袋上。这袋子里装满了自动售货机和她自带的零食,与她日夜不分。谁想吃,就得拿东西跟她换。至今她已经换了好几部手机、好几台笔记本和几枚戒指了,还收了一部诺基亚用来撬桃罐头。
“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小卖部没有了!你们别想从我这儿换到一点儿吃的!”郑大姐气势汹汹地挥着手臂,活像宣布对伊朗禁运的奥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