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飞机之前,会长看没看过你护照?”
“看过啊。”
“你知道会长为什么看你的护照吗?”
“不是查证我身份么?”
“不是,那是在算你八字!你八字要没那么硬,会长打死也不会让你上这趟飞机的。”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护照上最多只能看到年月日,还差一柱俩字儿呢!怎么算?”
“近似算法嘛。所以你在这上头,是天意,是上帝派你来帮助我们的。”
“……你一个湘西赶尸的还信基督?”
“老大你能别较真吗?这不是还在基督教国家的空域吗?”刘挖挖有点抓狂。
这时候小空姐也跑过来,看到刘挖挖抓着我胳膊喋喋不休,又看到前头不断有尸体起立坐下,一张小脸雪白一片。她估计也是知情人,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这种事故。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转向年轻空姐,“有件事我得跟你确认一下。我刚才听到你在电话里说全都赶上飞机了?”
“对啊,所有的尸体都被刘总赶上飞机了。”空姐说。
“全部?”
“是啊。”
“那么窗外的是什么?”我指了指。他们看到一具尸体挂在飞机的机翼上随风摇摆,如同一个破烂的布娃娃。
【二】
此时飞机仍旧未能完全脱离雷电区,附近偶尔还是会闪过几道电光。就着这稍现即逝的光亮,我们仨隔着舷窗看到那尸体穿了一身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脖颈处的衣领挂在了飞机右侧的后缘襟翼上,所以整个身体就悬在机翼后下方,晃晃荡荡,好似个暴风雨里的晴天娃娃。
“你怎么把尸体赶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长地问刘挖挖。他立刻从座位上蹦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不可能!我上飞机前数过人头,绝不会弄丢!再说了,衣服也不对,我赶的尸体都穿蓝夹克黑裤子,标配!没有穿红羽绒服的!”
他唯恐我质疑他的专业,气哼哼地直起身来,望着整个机舱,开始一个一个重新点数,一边数还一边瞪着小空姐:“要是数字错了,那肯定就是你们空勤出了问题。”小空姐一脸不乐意,小声嘟囔:“不可能出错的,这种航班我们都是按人头收费,少数一个少收好几万呢,谁跟钱过不去呀。”
“你们还按人头收费?”我问。
“对,这种特种航班,点货的时候只点人头,所以无论是运整具尸体还是只运一个脑袋,都是一个价,不打折。”小空姐还怕我不明白,双手捧着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吓得往后一靠,小空姐松开手,咯咯笑了起来。
我为了避免尴尬,于是把脸贴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阵,忽然看到一个细节,连忙回头告诉刘挖挖别数了。刘挖挖问我为啥,我指了指那具尸体道:“你们再看看,那不是咱们中国人,是黑人。”刘挖挖和小空姐一起凑过去,脑袋砰地撞到一起。刘挖挖脑袋大,头壳硬,小空姐被他撞得疼了,眼泪汪汪,咬着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闪过,这下连刘挖挖也看明白了。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挂在襟翼上时嘴是张着的,被吹得冻起来了。一副大白牙显得特别明显,跟黝黑的肤色、红色羽绒服形成了鲜明的三色对比。
刘挖挖双肩垂下,长出一口气:“管他是白人红人还是黑人,只要不是我管的尸体,就不是咱的责任。”我眉头一皱,说:“什么人也不行啊!这哥们儿起码得有百八十斤,就这么挂在飞机上,会干扰平衡,影响飞行。”
刘挖挖把视线从舷窗转回来,两个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马,别浪费时间了,这几千米的高空,咱们不可能爬出飞机去摘掉他吧?还是先管中国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词,是黑人兄弟。”我严肃地纠正他。刘挖挖改口道:“好好,咱们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让他晃荡一会儿,咱们先安抚安抚前头的两百多位阶级弟兄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面那位挂在机翼上的黑人兄弟,确实是舱内两百多行将诈尸的死人更麻烦。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怎么弄?”
刘挖挖撅着屁股从座椅底下拖出一个陶瓷罐,是一大罐朱砂。他用手里的钢叉搅拌了一下,抬头冲小空姐打了个手势。小空姐从兜里掏出一瓶香水,一脸不舍,跟拿防狼喷剂对付流氓似的,冲我喷洒了几下。我耸动鼻子,发现正是登机时在他们俩身上闻到的气味。
“这叫雨后花园,法语叫Jardin Humide,兼有辟邪、镇阴的功效。赶尸的时候,都得在身上抹点这个。”刘挖挖解释说,“要不然你身上生气太强烈,在尸体旁边待久了,它们就会躁动不安。”
“这香水可贵了,法国原装货。如果不是国家出钱,都买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说。
“合着你们不是用祖传秘方啊?”
“不能故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国外先进技术。我们试了十几个国家的几百种香水,发现这种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没问你们要专利费?”
“我还掺了点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国产货。”
刘挖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头伸进朱砂罐,搅拌了一下,然后让我把上衣扣解开。我问他干吗,他指指自己胸口:“给你画个保命的玩意儿。”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脸不屑地把脸别过去,欣赏旁边一排几个尸体的模样——这让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损。
刘挖挖一边絮絮叨叨念咒语,一边用指头蘸着往我胸口写。他画了几笔,说国徽太复杂来不及画了,给你弄个阴阳鱼吧,也有镇护的功效。我低头一看,看到胸口有一个像儿童涂鸦一样的圆圈,中间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红线段。他站开几步歪头端详一番,湘啧了一声,伸出指头又修改了几笔,再退回去看,还是觉得不好,再西航想改,我胸口已经乱七八糟红污一片了。刘挖挖一脸歉意:“今班没发挥好,阴阳鱼画得不太像,给你改一个大众车标吧。”
“喂!别扯淡了!”
刘挖挖一脸严肃:“这可不是乱讲的。大众车标是上V下W,加到一起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们喊的,一镇奸恶之徒,二镇阴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画的。”
他好不容易给我画完了,又在罐子里抓了一把朱砂,交到我手里:“这架飞机是三级客舱配置,头等舱是每排5座,公务舱每排6座,经济舱每排7座,左右两条走道。待会儿你在右边,我在左边,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尸体站起来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弄些朱砂点住它的人中,左手去按它的腰眼。它就会重新坐下去了。你再检查一下头盔里的符和安全带上的缚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说明它已经站硬了,你就从后头踹膝盖窝——看过一些城管执法吧?”
刘挖挖做了一个狠踹的姿势,连表情都学得很狰狞。我心中暗叹,想我堂堂一个商人,居然沦落到学城管的地步,还他妈对死人野蛮执法,真是不像话。刘挖挖看我听明白了,比了个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势,竖立大拇指是一切OK,食指是有情况,无名指是需要帮忙,小拇指是紧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爷,什么场合会用到,你自己会领悟的。”
交代完以后,刘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调再调低点,然后在厕所门口看住,别让里面那仨窜出来;再顺便准备两杯冰水,调点朱砂浆备用。”
我偷偷问他:“怎么她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女人的体质偏阴,不能跟尸体待得太久。”刘挖挖大声道,然后把脑袋凑过来低声对我说,“那小姑娘笨手笨脚的,胆子还小,让她在厕所门口看着吧,万一咱俩困在前头,她还能照应一下。再说那厕所里的三具尸体,镇压的法器不够了,就暂时锁在里头,也得有人看着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听到说话没有,白了刘挖挖一眼,去后舱调空调去了。这姑娘除了一惊一乍以外,其实胆色还真是了不得。仔细想想,能让她一个人来管这种包机,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们俩一手一把朱砂,站到过道门口。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前头自动起立的尸体比刚才多了几具,而且还有两具主动坐下的,说明形势正在恶化。
我们对视一眼,刘挖挖说:“咱们准备动手吧!”我嗯了一声,正要迈腿前进,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颈一下。我一愣,问他干吗,刘挖挖说这是赶尸匠赶尸前的仪式,叫惊魂掌。赶尸之前,赶尸匠都会拍后脖颈一巴掌,活人脖子软,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没死透,这么一拍就能喘过气来。我听完以后没客气,也狠狠给了他一掌。
仪式搞完,刘挖挖一口浓痰吐到飞机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个人立刻变得渊渟岳峙,连身材都高大了几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踏前一步,发现小腿肚子居然有点抖,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怕得要命。
“老马,你害怕了?”刘挖挖斜过眼来问。
“嗯……原来以为不怕,不过事到临头,呵呵。”我实话实说。刘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实死人没什么好怕的,那不过是一堆不再进行能量交换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么僵尸啊尸魃呀粽子呀,都是没根据的封建迷信,我们赶尸的从来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