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第20节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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