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第14节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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