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第12节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

"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一串。"他说。

"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

"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

"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着他,这人怎么搞的?

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

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头在看我。

弹着手指,前后慢慢摇着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假--包换--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

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着手,不知如何才好。"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着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说:"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里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

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拿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景。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仍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

导游先生是一位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着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车的乘客,数他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着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真在听他的,车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到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

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条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百多公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曲的奔流着,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着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锦,景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人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导游耐性的在劝说着。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

坐定了,荷西在中间,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着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们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滑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着,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似的。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发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来。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把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

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闭着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始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着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着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们戴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

"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叫。

"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肯,还是半仰着跟着小跑。

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着,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天知道。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着我们,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着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们不放。

首节上一节12/26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