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90节

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

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

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

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

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

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

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

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

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

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

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

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

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

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

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

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

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

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

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

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

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

宝钗二人。

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

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

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

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

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

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

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

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

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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