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65节

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

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

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も了两声,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

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

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

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

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

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

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

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

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

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

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杖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

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

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

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

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

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

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

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

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

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

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

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

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

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

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

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

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

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

“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

“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

“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

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

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

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

禄蠹,又说只除。

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

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

还有什么?“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

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宝玉道!”都改,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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