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
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み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
“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
“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け毒事了。
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
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
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
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
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
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
转过十锦К子,来至宝玉的房内。
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げ。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
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
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
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
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
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
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
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
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
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
“宝钗摇头。
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
“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
“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
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
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
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
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
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
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
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
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萤,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
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
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こ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