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
叙毕礼话,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
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
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
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蔡状元以目瞻顾因池台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道:“诚乃蓬瀛也!”
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西门庆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赏。”
安进士道:“在那里?何不令来一见?”
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
内中一个答道:“小的妆生,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
安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
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
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
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童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
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
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
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吃。因吩咐:“你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
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道: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了,安进士问书童道:“你们可记的《玉环记》‘恩德浩无边’?”
书童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
随唱道: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种玉蓝田。
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男风,见书童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令小厮拿两个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
因问:“二公此回去,还到船上?”
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寺寄居。”
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止留一二人答应,其余都吩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
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
当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明日早拿马来接。众人应诺去了,不在话下。
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
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
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
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暖腾腾掌着灯烛,小琴桌上早已陈设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童在旁歌唱。蔡状元问道:“大官,你会唱‘红入仙桃’?”
书童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得。”
于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个。安进士听了,喜之下胜,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
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童在席间穿着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又唱了一个。当日直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绩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方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馔饮下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
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少助一茶之需。”
于是两人俱出席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
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去,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
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
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
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正是: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
金瓶梅(崇祯本) 第37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词曰: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与绾合欢双带。
记华堂风月逢迎,轻嚬浅笑嫣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暗把香罗偷解。
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了。一日,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撞见冯妈妈,便叫小厮叫住,到面前问他:“你寻的那女子怎样了?如何也不来回话?”
婆子说道:“这几日,虽是看了几个,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就想不起来。十分人材,属马的,交新年十五岁。若不是昨日打他门首过,他娘请我进去吃茶,我还不得看见他哩。才吊起头儿,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日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
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家里放着好少儿。实对你说了罢,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
因问道:“是谁家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
冯妈妈道:“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
西门庆吩咐道:“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
那婆子应诺去了。
过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拿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着“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他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些备办。’”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办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教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
冯妈妈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