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
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
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
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凡事依随他。正经下边孙二娘也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
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只有饭吃罢。”
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
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
薛嫂过了两日,只见邻居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
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
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
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
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
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
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
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
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竞,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
到于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这雪娥一领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髻,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琵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
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遗踪堪入府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更休。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肴杯盘,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
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
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打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
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
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
张胜道:“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
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
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
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席唱,接客迎人。”
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常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曲,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
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有诗为证: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金瓶梅(崇祯本) 第95回 玳安儿窃玉成婚 吴典恩负心被辱
诗曰:寺废僧居少,桥滩客过稀。家贫奴负主,官懦吏相欺。
水浅鱼难住,林稀鸟不栖。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复凄。
话说孙雪娥在洒家店为娼,不题。却说吴月娘,自从大姐死了,告了陈敬济一状,大家人来昭也死了,他妻子一丈青带着小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来兴儿看守门户,房中绣春,与了王姑子做徒弟,出家去了。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一向没有妻室。奶子如意儿,要便引着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吃东西。来兴儿又打酒和奶子吃,两个嘲勾来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来前边,归入后边就脸红。月娘察知其事,骂了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与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拣了个好日子,就与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了。白日上灶看哥儿,后边扶持,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姑子,都来与月娘做生日,在后边堂屋里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听宣卷。到二更时分,中秋儿便在后边灶上看茶,由着月娘叫,都不应。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只见玳安儿正按着小玉在炕上干得好。看见月娘推门进来,慌的凑手脚不迭。月娘便一声儿也没言语,只说得一声:“臭肉儿,不在后边看茶去,且在这里做甚么哩。”
那小玉道:“我叫中秋儿灶上顿茶哩。”
低着头,往后边去了。玳安便走出仪门,往前边来。
过了两日,大妗子、二妗子,三个女僧都家去了。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与玳安住。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去了。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一身装新衣服,盔了一顶新网新帽,做了双新靴袜;又替小玉编了一顶(髟秋)髻,与了他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段绢衣服,择日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
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这丫头拣好东好西,甚么不拿出来和玳安吃?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常言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羊酒不均,驷马奔镇”“处家不正,奴婢抱怨”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衣服穿戴胜似别人。他比玳安倒大两岁,今年二十二岁,倒不与他妻室。一日在假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
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加了利钱就来赎讨。傅伙计同玳安寻取来,放在铺子大橱柜里。不提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就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里武长脚家--有两个私窠子,一个叫薛存儿,一个叫伴儿,在那里歇了两夜。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匣子蹙着金头面,撅着银挺子打酒买东西。报与土番,就把他截在屋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吴典恩新升巡简,骑着马,头里打着一对板子,正从街上过来,看见,问:“拴的甚么人?”
土番跪下禀说:“如此这般,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拿金银头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
吴典恩分付:“与我带来审问。”
一面拿到巡简厅儿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儿到根前,认的是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已定见了我就放的。”
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
吴典恩说:“你既是他家人,拿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甚么?”
平安道:“小的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使小的敢去,来晚了,城门闭了,小的投在坊子,权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
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的。趁早说来,免我动刑!”
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
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
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
一面套上夹棍,夹的小厮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等小的实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