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第204节

敬济哭着,还要拉着他说话,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撇气挣脱,却是南柯一梦。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着武松,是好伤感人也!”

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按下一头。却表县中访拿武松,约两个月有余,捕获不着,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有两个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他儿子王潮领的埋葬。止有妇人身尸,无人来领。却说府中春梅,两三日一遍,使张胜、李安来县中打听。回去只说凶犯还未拿住,尸首照旧埋瘗,地方看守,无人敢动。直挨过年,正月初旬时节,忽一日晚间,春梅作一梦。恍恍惚惚,梦见金莲云髻蓬松,浑身是血,叫道:“庞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所有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奴举眼无亲,你若念旧日母子之情,买具棺木,把奴埋在一个去处,奴在阴司口眼皆闭。”

说毕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还要再问他别的话,被他挣开,撇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从睡梦中直哭醒来,心内犹疑不定。

次日叫进张胜、李安分付:“你二人去县中打听,那埋的妇人、婆子尸首还有也没有。”

张胜、李安应诺去了。不多时,来回报:“正犯凶身已自逃走脱了。所有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尸首,他儿子招领的去了。那妇人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

春梅道:“既然如此,我这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

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前抬举小人一二,便消受不了。虽赴汤跳水,敢说不去?”

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两银子,两匹大布,委付二人道:“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拿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他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

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

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拿老爷个贴儿,下与县官才好。”(文*冇*人-冇-书-屋-W-R-S-H-U)

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消贴子。”

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他费心。想着死了时,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直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调与他观看,还不喜欢。今日他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他?咱每若替他干得此事停当,早晚他在老爷跟前,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见今老爷百依百随,听他说话,正经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

说毕,二人拿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他妹子在老爷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材,把妇人尸首掘出,把心肝填在肚内,用线缝上,用布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永福寺里罢,那里有空闲地。”

就叫了两名伴当,抬到永福寺,对长老说:“这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要一块地儿葬埋。”

长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那里葬埋。已毕,走来宅内回春梅话,说:“除买棺材装殓,还剩四两银子。”

交割明白。春梅分付:“多有起动,你二人将这四两银子,拿二两与长老道坚,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经忏,超度他升天。”

又拿出一大坛酒,一腿猪肉,一腿羊肉:“这二两银子,你每人将一两家中盘缠。”

二人跪下,那里敢接?只说:“小夫人若肯在老爷面前抬举小人,消受不了。这些小劳,岂敢接受银两。”

春梅道:“我赏你,不收,我就恼了。”

二人只得磕头领了出来。两个班房吃酒,甚是称念小夫人好处。次日,张胜送银子与长老念经,春梅又与五钱银子买纸,与金莲烧,俱不在话下。

却说陈定从东京载灵柩家眷到清河县城外,把灵柩寄在永福寺,等念经发送,归葬坟内。敬济在家听见母亲张氏家小车辆到了,父亲灵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毕,与张氏磕了头。张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

敬济只说:“心中不好,家里无人看守。”

张氏便问:“你舅舅怎的不见?”

敬济道:“他见母亲到,连忙搬回家去了。”

张氏道:“且教你舅舅住着,慌搬去怎的?”

一面他母舅张团练来看姐姐。姊妹抱头而哭,置酒叙说,不必细说。

次日,张氏早使敬济拿五两银子、几陌金银钱纸,往门外与长老,替他父亲念经。正骑头口街上走,忽撞遇他两个朋友陆大郎、杨大郎,下头口声喏。二人问道:“哥哥那里去?”

敬济悉言:“先父灵柩寄在门外寺里,明日二十日是终七,家母使我送银子与长老,做斋念经。”

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灵柩到了,有失吊问。”

因问:“几时发引安葬?”

敬济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间,念经毕,入坟安葬。”

说罢,二人举手作别。这敬济又叫住,因问杨大郎:“县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尸首怎不见?被甚人领的去了?”

杨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着武松,禀了本县相公,令各家领去葬埋。王婆是他儿子领去。这妇人尸首,丢了三四日,被守备府中买了一口棺材,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去葬了。”

敬济听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尸首。因问二郎:“城外有几个永福寺?”

二郎道:“南门外只有一个永福寺,是周秀老爷香火院,那里有几个永福寺来?”

敬济听了,暗喜:“就是这个永福寺,也是缘法凑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处。”

一面作别二人,打头口出城,径到永福寺中。见了长老,且不说念经之事,就先问长老道坚:“此处有守备府中新近葬的一个妇人,在那里?”

长老道:“就在寺后白杨树下。说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

这陈敬济且不参见他父亲灵柩,先拿钱祭物,至于金莲坟上,与他祭了,烧化钱纸,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敬济来与你烧一陌纸钱,你好处安身,苦处用钱。”

祭毕,然后才到方丈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递与长老经钱,教他二十日请八众禅僧,念断七经。长老接了经衬,备办斋供。敬济到家,回了张氏话。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择吉发引,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安葬已毕,来家母子过日不题。

却表吴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气融和,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小玉,出来大门首站立,观看来往车马,人烟热闹。忽见一簇男女,跟着个和尚,生的十分胖大,头顶三尊铜佛,身上构着数枝灯树,杏黄袈裟风兜袖,赤脚行来泥没踝。当时古人有几句,赞的这行脚僧好处:打坐参禅,讲经说法。铺眉苦眼,习成佛祖家风;赖教求食,立起法门规矩。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街前打响嘴。空色色空,谁见众生离下土?去来来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见月娘众妇人在门首,便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在家老菩萨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龙华一会上人。贫僧是五台山下来的,结化善缘,盖造十王功德,三宝佛殿。仰赖十方施主菩萨,广种福田,舍资才共成胜事,种来生功果。贫僧只是挑脚汉。”

月娘听了他这般言语,便唤小玉往房中以一顶僧帽,一双僧鞋,一吊铜钱,一斗白米。原来月娘平昔好斋僧布施,常时发心做下僧帽、僧鞋,预备来施。这小玉取出来,月娘分付:“你叫那师父近前来,布施与他。”

这小玉故做娇态,高声叫道:“那变驴的和尚,过不过来!俺奶奶布施与你这许多东西,还不磕头哩。”

月娘便骂道:“怪堕业的小臭肉儿,一个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没紧,恁谤他怎的?不当家化化的,你这小淫妇儿,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

小玉笑道:“奶奶,这贼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一双贼眼,眼上眼下打量我?”

那和尚双手接了鞋帽钱来,打问讯说道:“多谢施主老菩萨布施。”

小玉道:“这秃厮好无礼。这些人站着,只打两个问讯儿,就不与我打一个儿?”

月娘道:“小肉儿,还恁说白道黑道。他一个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这个问讯。”

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爷儿子,谁是佛爷女儿?”

月娘道:“相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儿。”

小玉道:“譬若说,相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都是佛爷女儿,谁是佛爷女婿?”

月娘忍不住笑,骂道:“这贼小淫妇儿,也学的油嘴滑舌,见见就说下道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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