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
玳安道:“这个少不的,俺大娘自有个处。”
两个说话间,到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
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烦二王,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他恁个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
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
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
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
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吃人笑话?”
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
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
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说长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金莲见势头不好,料难久住,便也发话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有势休要使尽了,赶人不可赶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儿,怎听奴才淫妇戳舌,便这样绝情绝义的打发我出去!我去不打紧,只要大家硬气,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
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
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了轿子才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共生离。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老鼠响。”
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
良久,又听见动旦,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下嚼的响。”
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你身躯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偏好钻穴隙。更有一桩儿不老实,到底改不的偷馋抹嘴。
有日,陈敬济打听得潘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家聘嫁,因提着两吊铜钱,走到王婆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的粪。这敬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
敬济道:“请借里边说话。”
王婆便让进里面。敬济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
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
那敬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
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在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
敬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
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许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
敬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
那婆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
于是掀帘,放敬济进里间。妇人正坐在炕上,看见敬济,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也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的,拆散的你东我西,皆是为谁来?”
说着,扯住敬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敬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剐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才打听知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里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妇人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
敬济道:“如何人这许多?”
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
敬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母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
婆子道:“休说五六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绸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卦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
当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
敬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王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
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
敬济道:“我雇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
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与你说明白着。”
敬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说毕,敬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此这去,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金瓶梅(崇祯本) 第87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诗曰:悠悠嗟我里,世乱各东西。存者问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家既败,壮士归来时。行久见空巷,日暮气惨凄。
但逢狐与狸,竖毛怒裂眦。我有镯镂剑,对此吐长霓。
话说陈敬济雇头口起身,叫了张团练一个伴当跟随,早上东京去不题。却表吴月娘打发潘金莲出门,次日使春鸿叫薛嫂儿来,要卖秋菊。这春鸿正走到大街,撞见应伯爵,叫住问:“春鸿,你往那里去?”
春鸿道:“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儿去。”
伯爵问:“叫媒人做甚么?”
春鸿道:“卖五娘房里秋菊丫头。”
伯爵又问:“你五娘为甚么打发出来嫁人?”
这春鸿便如此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说话,大娘知道了,先打发了春梅小大姐,然后打了俺姐夫一顿,赶出往家去了。昨日才打发出俺五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