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约早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来赴席,要上京见朝谢恩去。”
文嫂连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来洁诚具请。”
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来,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轿马,排军抬扛。夏提刑便是夏寿跟随。两家共有二十余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冬天易晚,昼夜趱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正是:意急款摇青帐幕,心忙敲碎紫丝鞭。
话说一日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西门庆主意要往相国寺下。夏提刑不肯,坚执要往他亲眷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值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与夏提刑道及寒温契阔之情。坐下茶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
因问:“老先生尊号?”
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名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
因说道:“舍亲龙溪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
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不胜感激。”
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便不见相知了。”
崔中书道:“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
言毕,彼此笑了。不一时,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书吩咐童仆放桌摆饭,无非是果酌肴馔之类,不必细说。当日,二人在崔中书家宿歇不题。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与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拿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位坐下。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匹云鹤金缎、两匹色缎。翟管家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匹大红绒彩蟒、一匹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匹京缎,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收进府中去,上簿籍。”
他只受了西门庆那匹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交亲情。”
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匾,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每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就是一般。”
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
翟谦因问:“亲家那里住?”
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拿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款留,令左右又筛上一杯。西门庆因问:“亲家,俺每几时见朝?”
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大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
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道:“请问亲家,只怕我还要等冬至郊天回来见朝。”
翟谦道:“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还要排庆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
西门庆谢道:“蒙亲家指教,何以为报!”
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上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管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大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老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
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
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
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鸿胪寺报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见朝,青衣冠带,正在午门前谢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那位是山东提刑西门老爹?”
贲四问道:“你是那里的?”
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
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定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
西门庆遂与夏提刑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旁边一所值房内,相见作揖,慌的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匠作监太监何沂,见在延宁第四宫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儿何永寿升受金吾卫副千户,见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
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
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
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来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拿盏箸儿来安下。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拿个小盏来,没甚肴馔,亵渎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
西门庆道:“不当厚扰。”
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承老太监所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
何太监道:“吃两盏儿烫寒何害!”
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
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
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的一腿。恐有不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
西门庆道:“学生谨领。”
因问:“老大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来奉拜长官。”
何大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
亦问:“大人下处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
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
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监送出门,拱着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他还等着你一答儿引奏,好领札付。”
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
于是出朝门,又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着,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那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着他呼“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
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大谦。”
因问:“堂尊高升美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
夏延龄道:“欲待搬来,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罢了。还望长官早晚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报谢。”
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
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后边又盖了一层,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
二人归到崔宅,王经向前禀说:“新升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回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间又差人送了两匹金缎来。”
宛红帖儿拿与西门庆看,上写着:“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
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匹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连忙往何家回拜去。到于厅上,何千户忙出来迎接,乌纱皂履,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赐馔,感德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