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案左边坐着新潮编辑一部的三个主编，右边坐着的是立花俊雄和伊藤清一郎。
谈话机密，没有佣人能进来，立花美穗子便主动揽起了端茶倒水的活。
茶案上有些果脯和点心，立花俊雄拿着一块糕点，边吃边说：“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我需要你们几个用最大的可能去影响新潮高层的决策，把一切偏向三岛的可能性都给我抹杀掉，明白没有？”
“这点我们当然知道。”新田主编轻轻点头。
一部下半年主推的作家，就是立花俊雄，如果他不行了，那一部的绩效也就跟着完蛋了。
比绩效完蛋更恐怖的是，向来业绩拉胯的二部原地起飞，此消彼长之下，一部在内容方面的决策权肯定得让很大一部分给二部。
无论是为了绩效，还是为了争夺话语权，一部都必须要和立花俊雄共进退。
“记住了，版权不重要，你们到时候约他到新潮面谈，可以将文化厅要一半版权要求去掉，只保留文化厅修改结局的要求即可。”立花俊雄神情严肃地说道。
听到这话，三位主编同时点头。
这计谋很毒辣。
对一个作家来说，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事，必然就是发单行本了。
投稿给杂志，拿到的稿费是按字数计算的，数额比较低，而且是一次性结清，后续再无收入。
拿奖了，奖金也是一次性收入。
就算天降横财，获得了影视改编一类的版权收入，也大多是一次性收入。
唯有如单行本文库本精装本这些纸质书籍，每印刷一本就能获得售价10%的版税，才是长久稳定的收入来源。
实体版书籍的销量，是检验一个作家商业价值的最重要的数据。
一般作家出道后，作品会首先刊登各大杂志期刊报纸上，其中最优秀的那部分才能获得出版社的出版邀约，推出单行本。
以往很多获得过新潮赏的作家，明明刊登在《新潮》上的文章非常受读者欢迎，但出了单行本后却无人问津，销量惨淡到无法收回出版成本。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新潮》本身就是最好的平台，提供了新人最缺的东西流量。
脱离平台后，新锐作家自身名气不足，缺乏对读者的吸引力，所以大部分都会销量暴死。
死个两三次后，这个作家基本就与出版无缘了。以后要么转行，要么在这行里穷困潦倒半生，最后郁郁不得志地死去。
只有经过市场检验的作家，才是真正的作家。
这部分作家，每年过亿的版税，影视改编的邀约，都不是梦……
任何一个作家，无端端被夺走一半版权，都是不可接受的事。
这就是立花俊雄的高明之处了。
先跳出来说要你一半版权和帮你修改下结局，不然不让你出版。
等你抗争无果，陷入绝望境地的时候，又和你说算了他们吃点亏，不要你的版权了，只要他们帮你改一下结局就好。
一般没背景的新人，都会被这一套打得服服帖帖，完事后还得谢谢他们高抬贵手。
身为资深业内人士，新田主编心里非常清楚文化厅，不，应该说是伊藤清一郎要夺《舞女》改编权的原因。
一本短篇小说的版权价值就算再怎么高，以亿为单位就已经顶天了，这点钱无论是对立花家还是对伊藤家来说，都不算什么大钱。
他们卡《舞女》的审核，目的只是为了改编权。
当前《舞女》口碑爆炸，趁着这股热度未散，只要出单行本，销量肯定不会差。
可万一读者们翘首以盼，准备收藏单行本时，等来的却是一本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舞女》，那这些读者还会买账吗？
他们当然不会。
他们只会怒喷三岛为了版税瞎改作品，骂他是个恰烂钱的恶心作家，极端点的会线上给他寄刀片，线下去蹲他和他玩真人快打。
出道的第一本书就这么搞，三岛的名声会彻底臭掉，逐渐变得无人问津。
这么做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当然是三岛的竞争对手，这件事的幕后黑手立花俊雄。
他无论是销量还是口碑，都被三岛死死压着，根本就没有翻身的可能性。
《鸡蛋与高墙下部》，会发表在新潮九月月刊上。
但现在八月还没过半，无论是立花俊雄本人，还是新潮一部的编辑，都不敢对下个月的销量抱有期待了……百万级的月刊销量，真不是他们能碰瓷的。
眼下，立花俊雄唯一还能翻身的方式，就是在单行本销量上击败三岛。
搞臭三岛的名声后，他就可以展望今年下半年的芥川奖了。
芥川奖是日本纯文学领域含金量最高的奖项，属于非公募性质的新人文学奖不会接受公众投稿，只会从当年各大出版社推荐的新人新书中评选出获奖作品的文学奖。
“今年的芥川奖，我是十拿九稳的。”立花俊雄给自己倒了杯茶，笑了笑，一口喝下，“我这边早就准备妥当了，多的不说，芥川奖里的常驻评委有一半我提前打点了。另外的出版社，今年都没太惊艳的作品出现，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三岛了。虽然《舞女》篇幅短，很难入围芥川奖，但他下半年拿出中长篇来就很危险了……”
新田主编看他了一眼，又看看一直不说话的伊藤清一郎，保证道：“我们的内部意见很统一，肯定不会为了一个新人作者去和文化厅作对。所以你们也请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劝说他，让他接受合同，料他一个新人也闹腾不起什么风浪。”
立花俊雄笑了笑，说道：“你们的高层能这么明白事理，我很开心。如果他不接受合同，就把他摁死在杂志上吧，这辈子都别想出单行本了。日本文坛不允许有这么不守规矩的人出现！”
听到这话，新田主编下意识看了眼伊藤清一郎。
这位文化厅的高官，保持着上位者的姿态，微微颔首：“此事已定，不会再有变故了。”
话音落下，天色转瞬间变阴了。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廊檐上的晴天娃娃摇晃了几下，“啪”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似乎在预示着代表美好的东西即将坠落。
看着地面上的晴天娃娃，立花俊雄残忍地笑了出来。
快了，用不了多久了，他所失去的奖项、名声、包括美丽聪慧的松枝清雪，所失去的这一切，他很快就会从松枝清显手里通通夺回来！
第42章 身为主母，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主编和总编在那官员面前，大话都不敢说一句，我一个新人的话一点分量都没。哎，松枝君，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没能帮到你……”
松枝家的茶室里，小林绿子一个劲地和松枝清显道歉，表情颓废而无奈。
这件事真的让她很自责。
《舞女》的出现，让《新潮》半个月销量便突破了70万册，全月销量必将达到百万级别。
可就算有了这样历史级别的销量前，面对文化厅的施压时，新潮高层也还是全部装起了哑巴。
除了她一个实习编辑外，无一人敢为松枝清显争取权益。
这一次的经历，也算是让她这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大开眼界，真正认识到成年人世界的黑暗面了。
“这种事，你一个实习小编辑也没办法，不用太自责了。”松枝清显安慰道。
小林绿子看向他的脸：“你不生气吗？”
遭遇了这样的事，他还是一脸平静，毫无波澜的样子。
“生气又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把生气的时间省下来思考对策吧。”松枝清显淡淡地说道，目光朝真佐子看过来，“上次你说过立花俊雄那个在文化厅的姑父叫什么？伊藤什么一郎对吗？”
“伊藤清一郎。”松枝真佐子声音淡漠。
好好听的声音……小林绿子这才把注意力转过来，有些好奇打量着着这位松枝家主母。
这一看，她内心满是惊讶。
此刻的主母，穿着传统的黑色和服。
肤色白皙，鼻梁高挺，狭长凌厉的凤眸给人的压迫感十足。
大家族主母该有肃穆和威严，以及端庄大气的气场，她全都表现出来了。
发现小编辑在看自己，松枝真佐子表现得不以为然，淡淡地说道：“如果只是为了钱财，分一半的版权也无妨。可我了解立花家那一家子人做事的风格，锱铢必较，胸无大志。他们真正的目的，必然是想借此机会将《舞女》改得面目全非，从而毁了三岛的名声。”
“啊？”
小编辑目瞪口呆。
刚进这行的她是真没想到这点，内心震惊之余，下意识看向松枝清显，询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松枝清显点点头：“大概吧。”
“……怎么会这样啊？”小林绿子哭丧着脸。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松枝清显问她。
小林绿子思考了一会，和他说道：“听一些资历老的编辑讲，文化厅历来极少干预作者创作的事，审核不通过的只会退回来让作者自行修改，像这次要一半版权并且由文化厅亲自修改小说的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给不给的权力在我这里对吧？”松枝清显又问。
“当然。”小林绿子点点头，“合约中有约定，《舞女》的版权开发工作由我们来负责，但无论以何种形式开发，最终都需要经过你的同意才可以进行。”
“我宁愿《舞女》烂掉，都不可能将改编权拱手相让。”松枝清显说道，声音很轻，甚至略显温柔，但却包含着一股无法被折断的刚毅。
似乎是很满意他的决定，松枝真佐子笑了下，笑声叫人听得心痒痒的。
“可是，对方毕竟是文化厅的。”小林绿子愁眉苦脸，显得很丧气，“文化娱乐这一块，所有的大小事情都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得罪了不会有好下场的……”
“乖乖听他们的话，也不会有好下场。”松枝清显平静地说道。
“你说得也对，但，但是……”小林绿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哑口无言了。
她现在真的好迷茫。
好不容易捡到了一个宝贝作者，绩效有了，转正和绩效奖金触手可及，在这即将成功的关头却被强权给搅和了……她的心态再怎么乐观积极都好，也没到有信心和政府部门对抗的地步啊。
“听着，小林，困难只是暂时的！”松枝清显看着她的脸，神情严肃，目光坚定，“出不了文库本，我可以持续在杂志上发表新书，就算杂志不让我发，我也可以在推特论坛各种渠道发文。积攒到了足够的名气，文化厅再想封杀我，就得掂量一下后果了。”听到他这话，小林绿子黯淡的眼里重新亮起了光。
在日本，文人地位是非常高。
当然了，金字塔底层和中层作家，不算大众认知里的文人。
一名刚刚崭露头角的新锐作家，在圈内没有资历没有人脉，无人为其发声，文化厅当然可以随便打压。
但对成名已久的老家伙，文化厅就得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了。
松枝清显只要耐得住挫折，耐得住贫穷，在杂志和网络上熬个三五年，凭借着他脑海里藏着的那些重量级文学作品，三五年后他必然能彻底扭转局面，将整个文化厅踩在脚下。
到他真正展现出文豪的实力了，文坛大佬会自发为他发声，文化厅再敢动他，绝对会被全社会一起喷死。
小林绿子的眼里，闪烁着抗争的火焰：“松枝君如果这么决定的话，我百分百支持你！”
“当然了，这只是最坏的做法。”松枝清显忽然说道。
“嗯？”小林绿子一脸期盼地看着他，“言下之意，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你回去后，和上面的人说下，明天约文化厅的人和我到出版社面谈。”松枝清显轻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他们不是说《舞女》的结局遗憾，剧情不够积极吗，我明天就带一本结局完美，剧情积极抗争的作品去，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啊，这么快就有新作了？”小林绿子眼里满是惊讶，也有些担忧，“松枝君，不如再缓一缓吧，慢慢打磨新作，到时候狠狠将他们一军！”
“不用了，我可以保证，新作的水平不在《舞女》之下，而且是中长篇！”松枝清显斩钉截铁地说道。
“……”
小林绿子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看着他那充满自信的模样，她闪烁的双眸里满是崇拜，是那种夹杂着小女生的爱慕的崇拜。
两人又聊了一会，松枝清显送她出门。
廊檐的躺椅上，松枝真佐子凤眸微眯，蜷缩着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