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爷好似对隆科多这种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了。两人就这么站住了,隆科多要出去,十四要进去。但彼此面对面谁都不肯先让一步。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要说十四对谁最不满,无疑就是隆科多了。那遗诏怎么回事他心里不是没有猜疑,可猜疑归猜疑,到底没有证据,他心里也知道,这个证据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一是,他觉得隆科多没那么大的胆子假传遗诏,二是先帝真有心传位给自己,不会把自己仍在千里之外连召回京城的意思都没有。最近他常想,先帝将他放在青海掌军,到底是看重自己呢,还是要隔开自己跟老八叫自己这个老四的亲弟弟替这亲哥掌军撑腰呢。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可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呢?要老四的心眼再小一点,自己恐怕就是被圈在府里的命。像是如今这样,瞧着没什么差事吧,但走到哪人家都叫一声十四爷。没十三得宠吧,但人家也知道,自己不用奉承皇上,哪怕是尥蹶子犯浑,那也是万岁爷的亲弟弟。别人又的也没少了自己。
如今到了这份上认命了。可认命归认命了,对于这个在重大的历史时刻起到关键作用的奴才隆科多,他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隆科多挺直了腰背,双手背后,下巴微微扬起,示意十四让开别挡道。
十四能让他?
让了他自己还能是十四爷?
爷是谁?爷是先帝在的时候就开始熊了,爷现在当爷爷了,但爷的亲哥还是皇帝,那爷还能当熊孩子。爷今儿就在这里跟你顶着了,你能怎么着?
“进来!”四爷在里面叫十四。
十四从隆科多边上过去,用肩膀怼了一下,怼的隆科多差一点倒了,这才扬了扬下巴进去了。
进来四爷就瞪了他一眼,“跟他你计较什么?”
怎么不计较了?
那是您没看见那奴才趾高气昂的德行,“……还在您跟前呢,他就敢跟我硬顶着,这外外面,多少老王爷他都不买账。”十四说着,就小心打量四爷的脸色,见没有什么不悦,心里就定下来了。就说嘛,自家这四哥要是真改了性子那就不是四哥了。他这人嘛,对别人要求严,对自己人那要求就更严格了。隆科多这嚣张的劲,迟早都得叫老四容不下。这不,看着样子,好似对隆科多的人忍耐已经到极限了。“再说了,这才哪到哪,他的那位妾室,可是跟证明命妇一个待遇。出门做客,都是跟亲王妃平起平坐的,衣着配饰比之王妃还高一品。”这是自家那倒霉福晋说的。反正她如今出门做客,要是有那位妾室,她是不留的,见了主人,就推脱有事直接就回来了。好些人不待见那位李四儿,可也不好得罪,谁叫隆科多圣眷正浓呢。
四爷跳过这个话题,“青海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十四这才正了面色,“已经动手了,过几天折子就该到了。”
四爷就不深问了,只道:“九门提督……你先干着吧。”
嗯?
十四愣了一下,“四哥,您说九门提督?”
四爷没搭理他,摆摆手,“去见见额娘去……”
十四从御书房出去,说不上来心里是哪种感觉。九门提督,这玩意不是十分信任的人,都不敢把这样的差事给出去。可老四给了自己了,这是信任。这一点必须承认。可是既然信任自己,知道自己不会谋反,干嘛不叫自己带兵去呢。
说起来,最喜欢的还是带兵。
耷拉着脑袋去了慈宁宫,太后一见他这德行就来气,“又怎么得了?”
要是说给了九门提督还不满意是不是得挨揍?
“没事。”十四有些闷闷的,见自家这老额娘又瞪眼,心道,老太太这辈子对谁都’有耐心,唯独对自己,那是半点耐心都没有。本来是求安危的,如今瞧着,甭想了。只道,“这不是都张罗着给孩子找媳妇找姑爷么?儿子就想问问,乌雅家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您知道的,儿子那边有三个要闺女待嫁呢。”
太后的心气平了一些,“你也是个糊涂的。要找,就别在这姻亲故旧中找,孩子受了委屈都不好说。不是顾着这个的脸面,就是顾着那个的脸面。平白受了不必要的委屈。”说着就叹了一声,“你媳妇不是个糊涂的。但架不住你那两个小老婆私下里嘀咕。是不是打算往舒舒觉罗家和伊尔根觉罗家找寻呢?趁早打消了这念头,要不然我叫你四哥给孩子指婚。你要是聪明,就随你媳妇的意思……”
十四脑袋更大了。他就是顺嘴找了借口而已,原本就是交给完颜氏的。不过额娘一说,他还真想起来了,自家那俩侧福晋确实说过娘家如何如何。这要是只为了闺女,那怎么都好说,嫁过去就嫁过去了。可要是打着拉拔娘家的主意,这事是不成。他这边一连声的应着,刚想着赶紧结束话题出宫去呢。结果,平嬷嬷抱着个孩子过来。
这孩子金童似得,粉琢玉砌的。眼神清亮的很,就是看着有些瘦弱。
不用问都知道,这就是六阿哥了。
孩子软软糯糯的叫:“皇祖母……”
太后的脸色瞬间就柔和了起来,“是咱们六阿哥啊。快过来,见你十四叔。”
他十四叔确实是没见过孩子,赶紧从腰上拿了玉佩递了过去,“拿着玩吧。”
孩子才两岁多一点,见了生人难免害羞,钻到平嬷嬷怀里不出来,平嬷嬷代六阿哥收了,说笑了几句算是转移了话题。
十四没有多呆,夸了六阿哥好几句才告退。
等十四走了,平嬷嬷才小声将事情说了,“……到底是亲兄弟,就是跟别个不同……九门提督,这是多大的信任……佟家如今瞧着,万岁爷待之,也平常的很……”
太后没说话,但眼里却露出一股子畅快来。孝懿仁皇后她不恨,到底是养了老四一场。大她恨佟家。九儿……她的九儿是怎么没的?公主下嫁佟家,没几年就去了。那佟家若是有心管束子弟,女儿怎么会早早的去了。九儿的死如同一根刺,不敢碰,一碰就扎心的疼。
想了一回往事,默默的流了一会子泪,平嬷嬷一劝再劝,才算是劝住了。
太后又黑了脸,继续骂十四,“多好的事,他不说高高兴兴的,耷拉着一张脸来了,叫老四知道了可不得多想。这人啊,得知足。要是心里欲壑难填,这辈子都别想过的快活了。”
“阿嚏!”十四正跟完颜氏说话,猛地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就出来了。
完颜氏递了帕子过去,“又干招人骂的事了吧。”
这娘们,怎么不先问爷是不是着凉了?
“你就不盼着爷点好。”十四擦了擦鼻子,“跟你说正事呢。三个闺女的事,你拿主意,不管谁问,谁不乐意,你只管叫她来找爷理论……”
这是谁给点拨了?怎么就想明白了?
完颜氏叹了一声,“都说着后妈娘难为。为什么后娘难为,可不就是不是亲娘孩子打从心里不信任吗?”
“什么后娘?”十四插话道,“我倒是想给孩子找后娘呢,你这不是占着位置不挪地方吗?”
完颜氏都想锤死他!
“我这不是后娘,可这道理不是一样的?这嫡母跟庶女……”完颜氏摇摇头,“给找个高门,人家觉得是给府里拉助力呢。找个门第低的,又觉得被怠慢了,这是嫡母不安好心诚心打压。反正怎么做怎么选,只要人家愿意,都能从里面看出居心不良来。”
所以,咱们提前说好了,将来要是过的不好,看千万别找我的晦气。人这一辈子长着呢,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尤其是这婚事,前两年可能是柔情蜜意,后面难免就成了怨偶,最是说不清楚。
十四斜了完颜氏一眼,“咱俩一个被窝里睡了这么些年了,谁不知道谁?不就是怕我事后找你的麻烦吗?瞧这小话说的。先别怨孩子,得先瞅瞅你自己吧。你要都把孩子当亲生的,加入是你生的,这姑爷改怎么选。就秉持着这么一份心……不管将来怎么着,你怕什么?无愧于心嘛。”
完颜氏又是一噎,他说的倒是轻松,试问这世上几人能做到。大家都知道猪肉贴不到羊身上的道理。
她这么一说,十四倒是沉默了。突然问道:“那你说,老四对爷跟十三,是个什么态度?”
那还用说嘛。
十三是瓷器,您是烂瓦。
但话不敢这么说的。完颜氏只得昧着良心,“这就跟您对弘明弘春他们跟对弘旺的区别是一样的。对弘明弘春那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对弘旺,您是怎么着的?喜欢、疼爱……还有客气……”
十四明白了。弘明弘春那是亲儿子,对亲儿子怎么着都行,反正过后也不会真怪罪。可对弘旺就不一样了。得客气的笼络,要不然这关系就处不好。
这么一想,心里就平衡了一些。是啊!自己是亲的,老四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亲的嘛!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这个是改不了的。但十三不一样啊,对十三不好,那人家十三不会那么卖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这么想着心里舒服一些是真的。
所以,这福晋也不全是不好的地方。那有些话说的,还是不错的。端看她愿意不愿意叫爷舒服了。
两人说着话,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显得有些匆忙。
是弘明跑来了,“……来了好多客人,阿玛快去前面支应着……”
十四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了,九门提督的事只怕已经传出来了,而自己回来忘了跟完颜氏说了。
完颜氏听了前因后果,先是喜后是怒,“你怎么没把你忘了……”说着一阵风似得就刮过去了。
跟十四府上的热闹相比,隆科多府上一下子就变的冷清了。
隆科多叫丫头下去,他亲自拿了药给李四儿上药,“今儿委屈你了。”
李四儿的牙都有几分松动,“爷,我给你惹祸了吧?”
“没有的事。”隆科多轻手轻脚的,“到了爷这份上,要是连你也护不住,干脆一头碰死算了。”
李四儿一把抓住隆科多的手,“那天我碰见的是四福晋……不是!是皇后?”
是!是皇后。
隆科多有心想责怪两句,但看到她的红肿的脸,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以后……多长点心眼,这位皇后的脾气不如以前好了。”
四儿心说,这要是自家的男人有那份本事,自己的脾气也好不起来。
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皇后不会再揪着这事不放吧?要不明日我亲自进宫去请罪?”
这样的话四儿以前可从来都没说过。
至于说皇后是不是揪着不放,这也就是他现在拿不定的地方。要说皇上是对他有不满,那早就该发作了,不会等到这一天。他也问过了,两方遇上纯属是巧合。这就更不存在借题发挥这一说了。
那要不是皇上不满,那就只能是皇后不满了。想想也能理解,女人在外面受了委屈,男人要是给找不回来,这面子上是有些下不去。自己都是如此,给你个别说万岁爷了。要真只是给皇后出气,那低个头认个错也不是什么大事。
四儿看隆科多的脸色,“可是想着九门提督的事?”
可不就是这个事。
“给别人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十四爷?”隆科多知道,他跟十四的梁子在先帝驾崩的那个晚上就结下了。
这个人一旦上去,自己留下的那些人只怕得被清理干净了。
这才是最要命的。
那可都是他留下的老本钱了。
四儿捅了捅隆科多,“先把镜子给我取来。”
隆科多马上拿了西洋镜过来举着叫四儿看,“没事,就是有点肿,过些日子就看不出来了……”
四儿看着这张脸,眼神就冷了,“都有三十年……没挨过打了……”差不多都忘了挨打是什么滋味了。
隆科多心里就难受了起来,“当年说过,跟了我就不叫你受委屈。”
四儿垂下眼睑,“你没叫我受委屈,这回是我运气不好。我现在倒是不担心别的,就是玉柱……我怕你那位四爷会迁怒到咱们儿子身上……”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知道我这样的从来不讨人喜欢,千人骂万人唾的,不定都怎么说我呢。”她顿了一下,扬起脸来,“说就说吧,我从来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在乎,我就无所谓。这些年的日子过去,确实是随心所欲。可那又如何,我男人有本事,看不惯也得受着。可咱们儿子,不像我也不像你,这要是真被迁怒了,这孩子委屈不委屈。早知道今日,我就该收敛着些。果然,这世上没有谁真能随心所欲。”
“快别哭了。”隆科多给擦了眼泪,“脸上刚擦了药。你就是想的多了,我不是说过吗?万事有爷在。玉柱是咱们俩的儿子,我能不精心。放心吧。”
正说着,门外响起脚步声,急促的很,人还没进来了,声音先进来了,“额娘!额娘!哪里伤着了……”
四儿赶紧手忙脚乱的将床帐子给放下,隆科多帮着将帐子边给压好了。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
“额娘?”从门外进来一青年,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高大,身形魁梧,长相未必多英俊,但却也浓眉大眼,有几分阳光洒脱的味道。他脸上带着几分忧心,看到端坐在一边的隆科多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和欣喜,“阿玛!您今儿回来的可真早。额娘呢?一进门就听说额娘受伤了?谁伤了额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儿子去找来给额娘出气……”
“轻声些。”隆科多的声音不由的就轻了下来,“你额娘睡下了,你可别吵。哪里就真伤着了?要是伤了阿玛岂会坐在这里?大惊小怪的!刚回来吧,会你的院子歇着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玉柱吵帐子里忘了一眼这才点头,“那儿子去瞧瞧大哥,这几天都没见大哥的人,又去哪里找营生去了。”说着脚步一顿,“儿子今儿请了行宫侍卫营的一个把总吃饭,他那边倒是有个空缺,儿子问问大哥,愿不愿意去?”很是热心的样子。
行宫侍卫营,随时侍卫营,却半点油水都没有。他这是出门又被人给哄了。找了这么个差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羞辱呢。他将话搁在嘴里半天想出言提醒,可一看这孩子等着表扬的神情,出口却成了,“我儿子真能干!去吧,你大哥听到了一准高兴。”
岳兴阿就是不高兴,也不敢说的。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看着玉柱果然迫不及待的去了,他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眉头微微的皱了起了。这要是自己活着,玉柱这么着是没问题的。可这要是自己不在了,玉柱这样的课怎么办?说什么也得给玉柱找个靠得住的岳家。
等屋里就剩下两人了,四儿才从帐子里探出头来,“该好好教教这孩子的。”
谁说不是呢。哪次不是信心满满的想药教育儿子,可一看见儿子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所有要教导的话就跟堵在嗓子眼似得,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害怕,害怕这世上的污浊玷污了拿双干净的眼睛。
看着这双清澈的半点都不染尘埃的眼睛,岳兴阿心情复杂的很。
他怎么都没办法接受,那样一个女人竟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在他的眼里,一个恶到了极致,一个善到了极致。一个污秽到了极致,一个干净到了极致。所以,哪怕再痛恨那个女人,他都没法恨眼前这个孩子。是的!他不是不想恨,实在是没法恨,恨不起来。他是真拿他当亲大哥的。
玉柱不知道对面的岳兴阿在想什么,只不停的说他的,“行宫那边挺好的,我跟他们的把总熟悉,他们肯定不会为难大哥的……”
呵呵!
去行宫,还是个小小侍卫,巴结一个把总。
这种单纯有时也叫人觉得残忍的很。自己是阿玛的嫡长子,这一等公的爵位将来是自己的。叫自己一个公爵的世子去看大门,亏他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他怎么不想想,同样是阿玛的儿子,他干的是什么差?
銮仪卫啊!
多少勋贵子弟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凭什么俩人的待遇天差地别?还不都是自己没有额娘。
可自己的额娘呢?
想到半人半鬼折磨的不像样子,死都成了解脱的额娘,他的心慢慢的硬了起来,但脸上却堆了笑,“好啊!叫二弟费心了。二弟就是有本事,这样的门路我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