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瞧着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以后年节,少不了接太妃们回来住两天。就是得闲了,将人请进来一处说说话……”
可那怎么能一样呢。身份全都变了,原先这里是她们的家,可再回来这里是什么?为了儿孙在自己面前都得做低伏小的。太后摆摆手,转脸却看四爷,“老四……”
她这么叫了一声,四爷就将手里剥了一半的香蕉放回去,坐正了身子,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太后伸手拉了四爷的手,这是四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先帝……他对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尽了心了……”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个的本事都十足。其实换任何一个儿子坐在皇位上,都没有昏聩的。这才是本事!江山传承不用担心后继无人。可老四呢?
这些话她在心里过了不止一遍了,今儿才掏心窝子的把话往出说,“这些你得跟先帝好好学学……”说着,她又拉了林雨桐,“额娘没有怨怪你的意思,你别多心……孩子不在于有多少,但每个都得用心……”
老四原先像是有选弘历的意思,但如今冷眼瞧着又不是。弘时又长成了,弘昼招猫逗狗的就知道瞎玩,福慧跟着年氏,几个月都不见露一面。就这几个皇子,怎么能不叫人操心?
两人从慈宁宫出去的时候都沉默了。四爷甚至都在反省,这几个孩子,从心里来讲,他压根就没把他们当儿子过。尤其是弘历,在他的眼里更是早早的就踢出局了。再加上事情一多,他都懒的问。可太后的话是对的!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些孩子就是他的。若是没有桐桐,这一切都是他该遭遇的。
说到底,太后忧心的还是后继无人。
两人沉默的往回走,四爷不时的看看林雨桐的肚子,孩子要生的。但已经生下的那几个孽障也不能不管。
转天,年氏那边接到口谕,六阿哥弘晟送去慈宁宫抚养。
年氏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突然就要把孩子给送走?福慧今年才两岁而已。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能离了亲娘?
可是这话敢说出来吗?先帝那时候有几个妃嫔能自己养孩子。别的不说,就是福慧上面的几个哥哥也都不全是亲妈养着的。弘时那时候在嫡福晋那里教养的时候多些,而弘历和弘昼是换着养的。如今没将福慧抱给其他妃嫔她就敢谢恩的。
可还是止不住心里冷,哥哥总说没事,看万岁爷这样是没事吗?
不行!还是得赶紧跟哥哥送消息去。
太后才说那些太妃出去麻烦事多,得!自己这没出去呢,自家这儿子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大麻烦来。不声不响的塞了个孩子过来。可是怎么办呢?到底是亲孙子还能真不管。
平嬷嬷将孩子安顿好,就过来给太后揉肩膀,“看六阿哥弱了些,想来万岁爷也是没办法……”
可不是没办法吗?年氏是贵妃,她的孩子不能给位份还不如她的妃嫔抚养,唯一能抚养的就是皇后了。可是皇后的身份特殊,皇后的养子就比别人占了几分优势。就算他和皇后都没多余的想头,可别人呢?尤其是皇后还是得宠的皇后,别人不瞎猜都难。如此只会叫前朝和后宫跟着乱。可抱到自己这里就不一样了,最多不过是皇上体恤太后寂寞,能有什么意义?谁也不会多想什么。尤其是年氏一个月里有三十天就在床上躺着,孩子根本就照顾不到。
二林雨桐却知道,四爷这是在为福慧以后想了。年家肯定是要倒的,年氏那破落身子不是个长寿的。那这孩子怎么办?真放到其他人手里,估计这孩子还真未必能活到成年。去了太后身边就不一样了,有太后这道护身符在,谁也不会慢待他更不会小看了他。
四爷叹道:“要是他能从太后身上学到两分,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太后在先帝后宫,那是不敢教皇子阿哥,她能做的就是本分,一个包衣出身的妃子做的多了就是逾矩。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身份变了。她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谁是不能教的。
只要福慧学会本分和自保,他这一生就都受用无穷了。
这边说着话,张起麟手里拿着托盘进来了,“娘娘,人逮住了,这是搜出来的东西……”
林雨桐伸手从托盘里将荷包拿过来,这荷包里面已经被剪开了,露出写满字迹的白色内衬出来。她对四爷扬了扬,“瞧瞧,我就知道这道旨意下去年氏坐不住……”信是写给年羹尧的。
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这事就算传到年羹尧的耳朵里能怎么样?还怕打草惊蛇?
把孙子给祖母养,说破大天去也不能说这是对年氏对年家有意见吧。更何况这祖母还是当朝太后,这是抬举身份的做法。
可偏偏年氏还是想多了。
四爷接过来瞧了瞧,就直接扔到托盘上了。如今这宫里被桐桐整治的连只蚊子进出都能知道公母,“这些事你看着办。也快了……”
张起麟缩缩脖子退下去了,什么快了?这个事他是一点都不敢想的。
六阿哥的事果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不管是叫福慧还是叫弘晟,都是换上的六阿哥。不管是年贵妃还是太后养,差别不大,皇上今年都多大了,但六阿哥还是个毛孩子。就算皇上跟先帝一样长寿,可哪个时候,六阿哥也才是个二十来岁的冒头小伙子。上面有好几个年长的哥哥,活到那时候正跟万岁爷如今的年纪差不多。万岁爷就是怎么选也不会选到他身上去的。没看十四蹦跶的厉害,可到头来先帝还是把皇位给了老四吗?
不光是宫外的人不当回事,就是宫内的人,最多也就说了一声‘好命’。
亲额娘不得宠了,可这一养在太后身边谁敢小瞧。
以往弘昼去慈宁宫请安,最多就是转脸自己去玩。现在多了个手续,就是请安完再去瞧瞧福慧,很有几分哥哥的样子。
太后原以为这小子有要在这里玩上半天球,还道:“……叫人熬着枣茶,渴了吃这个……”
弘昼马上苦了脸,如今是玩不成了。皇阿玛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把他们哥几个拘的紧的很。要不是平时他都是这个时辰过来给太后问安,想出来都不容易。
可怜兮兮的也没有得到太后的半点同情,一个人磨磨蹭蹭的往回走,但这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的时候。
四爷在批折子,隔得不远的地方一个长条桌子,坐着哥三个。
弘时其实挺忙的,真的!这推广作物真不是容易的事,忙的脚打后脑勺了,好容易歇一天,结果被皇阿玛逮住过来写心得!什么心得?心得就是累累累!身累心累浑身累。
他的幽怨四爷没理,手里拿着的是弘历今儿写出来的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
弘历有些紧张,这还是第一份正经差事,他希望办的合皇阿玛的心意。
四爷将这几页纸放下,第一次认真的看弘历。这小子要不是个不孝子,不是个败家子,说真的,他身上的某些素质真的很适合那个位子。
比如叫他和弘旺带着人查贪污。弘旺奔赴一线去了,这小子却居中调停。管事居中调停还罢了,他这事办的……不算是错了。
怎么不错呢?
这些小子一个个的都冲着大鱼去了。难怪这么长时间一份折子都没收到,要是找大鱼,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怎么想的?”四爷转着手指上的扳指淡淡的问道。
弘历小心的瞧四爷的脸色,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这才赶紧道:“原因有三……”
四爷点点头,一副有耐心的样子,听他细说。
弘历这才放松下来,“其一,明正典刑。只要人有私欲,就有贪污,这是人性,想杜绝是杜绝不了的。试问哪朝哪代没有贪官?所以,这贪官是抓不完的。现在能做的就是先抓典型,杀几个高官大官,以正朝堂风气,警示人心。其二,朝廷需要。国库空虚,青海用兵在即,十三叔忙着粮草之事,银子早就捉襟见肘。除了高官大贪,哪里还能快速找到那么多银子?其三,人力物力财力有限,后续人才储备不足。若是大鱼小虾一把抓,儿子们除了疲于奔命,引发的乱象儿子不敢往深了想。官员大额空缺,吏部却没有可供选调的人才,谁来牧守一方?”
他一口气说完,就低下头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听皇阿玛训示。
四爷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看向弘历,“抬起头来!”
弘历心里一跳,皇阿玛的声音并不怎么严厉,可他没来由的还是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跟四爷的眼神就碰在了一起,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黑黝黝的如同深潭,一眼看不到底。
只一眼,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四爷皱着眉:“朕问你,你的话可都说完了?”
弘历心虚了一瞬,但还是点点头,“回皇阿玛的话,儿子说完了。”
“好!”四爷重新将桌上的几张纸捏在手里扬了扬,“你说你说完了,可朕觉得你还有没说完的话。这样,朕帮你把你不好说不能说的说出来你听听。”
弘历噗通一声跪下:“儿子不敢?”
不敢?
四爷闭了闭眼睛,完全无视他的辩解,只道:“其四,容易得功劳。尤其是青海一战筹银,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彰显了你的能力,获得不亚于军功的功劳。其五,风险小,麻烦小。别看官位大,但官位大有官位大的好处。官位大就意味着一旦招惹了这些人,弘旺他们根本就招架不住,那么招架不住会怎么办呢?惹来的麻烦自然又你王叔王伯们处理,你根本什么都不用费心,功劳你却能拿最大的一份。其六,人缘。你不想成为一个人人都惧怕的查贪皇阿哥!因此你处处隐在人后……”
“皇阿玛!”弘历脸都白了。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皇阿玛将他心里的每一分算计都瞧的清清楚楚,在皇阿玛面前,仿若一瞬间被剥去了衣服,又羞又恼又害怕……可是,他错了吗?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知道哪里做错了。难道皇阿玛就不这么算计?
四爷叹了一声,“没错!这些你都没有做错。”
弘历愕然的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四爷。
四爷的脸色严肃了下来,“正因为有你说的前三个理由,所以私底下算计的这些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可是弘历啊……若是等将来有人力了,有财力了,有精力了,咱们也蓄积了人才了,要从根子上查那些底层官员了,要查那些离老百姓最近的贪官污吏了,他们位不高权不重,甚至所作所为都不会对朝堂大事有什么影响的这么一类人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没有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借口了,你会怎么做呢?会担心名声有污?会觉得可有可无而无动于衷?”说着,四爷的语气就严厉起来,“弘历,你现在告诉朕,你会怎么做?”
弘历仰起头,本来想否认,想辩解,但迎上皇上的眼神的那一瞬,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父子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长久之后,弘历才道:“民贵君轻,这话儿子懂。”
四爷的神色和缓了一些,等着他往下说。
弘历嘴角抿了起来,他知道,在皇阿玛面前,还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好。于是神情难得的倔强了起来,“民贵君轻,可也得君先是君才能说其他。”
这话绕口,可四爷却懂了。他想说的是,作为君主首先做的应该是巩固自己的地位,只有君王的地位稳了,才能说其他。
这话错了吗?没错。事实上先帝晚年就是这么做的。他不是不想整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党争夺嫡内耗几乎是耗尽了他的心神。而这些,恰恰是弘历后来被接到宫里抚养所看到的。
当然了,他也只看到了一面,看到了先帝处理这些事的手段,却没有看到这背后的无奈。
这时候四爷懂了,他跟弘历之间,差的是理念。
政治理念的问题,几乎是一个没有补救可能的问题。这个问题存在,就意味着自己出台的政策没有延续的可能性,意味着自己几十年可能就白忙活了。
林雨桐看着手里托盘上的四盏冰糖雪梨,叹了一声又转身回了后面。她刚才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她知道,四爷其实也是尝试着给弘历一次机会。十三岁的少年而已,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真的其他方面都适合,大不了费心思把身上的一些毛病给扳过来也行。就算自己再生,是男是女说不准也就罢了,谁知道资质如何?真要是不擅长,到那时候怎么办?
今儿这一试,四爷大概是死心了。弘历很会办事,只要他想,他能把事情办的很漂亮。有算计有私心也不是错,要是没这点手段和心智,四爷也不会费心去点拨他。在四爷心里,很多事情都可以不计较,孝顺不孝顺这都是小节,刘邦那是人家抓了他爹要吃肉他都能笑嘻嘻要碗汤喝的人,不一样开创了汉室江山。可有些东西能不计较,但有些东西却必须计较。
传承与延续,这才是他想要的。
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声,转身坐了回去,只对三个儿子摆摆手,“都退下去吧。”
弘时和弘昼刚才吓的恨不能缩起来,如今一听这话,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从御书房出去了。
弘历说不清什么感觉,也不明白皇阿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从容的退出来了。
一路往回走一路琢磨,细细想了一遍,还是不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如果自己错了,岂不是说先帝错了。皇阿玛对先帝是什么感情,他看的很清楚。作为儿子怎么可能说先帝错了?那么以先帝为榜样的自己,又怎么会错了?
但今儿应该还是惹了皇阿玛不高兴了,看来这接下来的差事得干的更漂亮才成。这么想着,就赶紧问跟在一边的吴书来,“他们出去多久了?”说着,又不等对方回答,脚步一转,“走,去五阿哥哪里。”
“咱们出来多久了?”弘晸扭脸问弘暄。
弘暄挠挠头,“两个多月了。”从来都没出来这么久过。
弘晸是九爷家的长子,虽然是庶出的,但没有嫡子的情况下长子就金贵了。弘暄是十爷家的嫡子,虽然不是十爷的第一个儿子,但前面的那些都夭折了。他下面就一个弟弟弘参,说起来也够十三了,可当时皇上宣召的时候恰好弘参病了折儿子折怕了的十爷哪里敢叫出来,这么一来,十爷府里就出来他一个。
跟他们俩一起来的还有十三爷家的弘暾。
只看这组队的人,就知道弘历当真是用了心思了。将九爷和十爷的儿子跟十三的儿子放在一起,还真是方方面面的都考虑到了。
弘暾很少说话,以前弘暄和弘晸以为彼此不熟的缘故,后来相处的时间多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不爱说话,但却极为细心敦厚。再加上他年龄小,俩人刻意让着,三个人一路上倒也相处的融洽。
三个人弘晸年纪最大,今年十七了。弘暄十五了,弘暾才十三岁而已。三人出来带着的人不多,一人一个随从两个侍卫,都是各自的府里带的。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不过这并没有关系。沿途都有人在打点,是弘昼派出来的人,不管是吃管用,并没有觉得哪里不顺心了。
可再顺心,这也是在外面,入了冬马上可就过年了,难道今年要在外面过年?
正说着话,门轻轻被推开了,弘暾脚步匆匆的进来,“两位哥哥,京里来信了。”
“谁送来的?”弘暄问了一声。
“五阿哥。”弘暾抿了抿嘴,“应该是四阿哥催了。”
“催催催!”弘晸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咱们比他着急。可这着急有屁用,这一个个都是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油子了,在他们眼里,咱们就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要是咱们老子来了,他们兴许是屁都不敢放,但老子们是老子们,咱们是咱们。”当然了,这话也是给自家老子面子,自家老子那是不被万岁爷看重的,更弘暾不一样。好歹有怡亲王十三叔在后面戳着呢。
弘暄撇撇嘴,“你看老子们的面子才好呢,要不然,小爷如何施展的开手脚。”
弘暾坐在一边没说话,沉默半天才道:“出门前,我阿玛正准备青海那边的事……看起来很急……”
很急就意味着需要的钱很多,很多很多!
弘暄吸吸鼻子,用胳膊肘戳了错弘晸,“那四阿哥之前暗示咱们的怕是没错。逮住大的……”
弘晸点点头,觉得四阿哥这人倒也不是那么自持身份保不可攀,“那怎么办?咱们出来这么长之间,一路吃吃喝喝,说是麻痹对方,可不麻痹对方也没把咱们放在眼里。要是这么空手而归……羞也羞死了。”
弘暄看了两人一眼,声音低下来,“那什么……不就是没证据吗?可话说回来了,就算有证据,就咱们三带着这几个人手,这账咱们盘查的清楚吗?”这有账没账差别其实不是特别大吧。
弘晸眼睛眯了眯,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不过还是补充了一句,“这事前没账本不要紧,只要事后有账本就行了。”
哥俩相识一笑,都看向弘暾。
弘暾小,但不傻。马上明白两人的意思,他没提反对意见,就像皇阿玛说的,这天下当官的,要是你挨个的杀头,肯定又几个被冤枉的清官,但这隔一个杀一个,那就放过了太多了。叫自己大胆的查,出差错的可能不大,差别只在大贪和小贪。既然这样,那就查一查吧。
可这得段时间,三人把江南的大小官员都了解了一遍,想找个突破口还真不是一般的难。
弘暾猛地想起自家阿玛跟自己说过的当年随先帝爷下江南的事,那时候先帝曾在曹家和李家住过。里面说的那些个奢华与排场……要是这里面半点猫腻都没有,任谁都不信的。他就大胆的提了一个人,“……李煦……这个人怎么样?”
弘晸和弘暄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弘暾的眼神就有点佩服,这小子人不大胆子不小啊!知道李煦是谁吗?那是先帝的宠臣!如今你说查就查,这都不是胆肥了。这是胆大包天啊!但随即一想,先帝的宠臣怎么了?小爷还是先帝的亲孙子呢!再说了,要干自然就要干一票大的,可别回去了人家都逮住大鱼了,就自己拿俩虾米回去交差。何况,这不是有弘暾呢吗?只要弘暾在十三叔就得管。十三叔的面子万岁爷得给吧。
连后路就想好的两人同时喊了一声:“干!”
可怎么干呢?
三人嘀咕了半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穿戴齐整,把宗室阿哥的排场摆了出来,齐齐往李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