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红楼(6)
鸳鸯忙安抚道:“瞧老太太这话说的。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当事人也都作古了。恩恩怨怨的谁还说的清呢。叫我说啊,姑奶奶为了子嗣可没少操心,知道俩姨娘有了,只有欢喜的,哪里就能容不下。真要容不下,何苦叫姑老爷纳新人进来呢。”
史氏点点头:“可不就是这个话么。就怕两个孩子被人误导,移了性情。如今少不得我这老婆子,多操点心。”
鸳鸯笑着应是,然后静静的研磨。老太太带上花镜,慢慢的给林如海回了一封声情并茂,感人至深的信。叫了稳妥的人,亲自跑扬州一趟,送过去。
刚安置好这边,外面就传来笑闹声,史氏笑道:“一准是这些猴儿又跑来闹我了。”
话音刚落,就传来丫头的禀报声:“各位姑娘及宝二爷给老太太请安了。”
门帘撩起,三春以及黛玉宝钗湘云连同贾宝玉一起,鱼贯而入。
史氏拉了黛玉搂进自己怀里:“今儿来的巧,我正有好事要告诉你,偏巧你就过来了。今儿饭用的香不香,午睡可睡的安稳。”
黛玉心里一喜,心知只怕是父亲来了信。这时候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因为这些喜气,沾染了红晕。她抿嘴一笑:“今儿倒是睡了一刻钟。午饭用酸笋鸡皮汤泡了饭,用了半碗,觉得还算受用。”
史氏点点头:“喜欢什么,只管吩咐厨子。不拘是什么,就是龙肝凤脑的,也叫你凤姐姐给你寻来。”
“哟!”门外传来一声三转的应和声,“我的老太太哟,您这是又替我应承什么呢。好人全叫老太太做了,劳累全叫我担了。您这疼外孙女,也别将孙媳妇这般的使唤啊。”接着,门外就走进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满身的富贵之气,恍若神仙妃子。正是琏二奶奶王熙凤。
“这猴儿,一准是躲在窗户底下偷听呢。要不然不能来的这般巧。”史氏指着王熙凤就笑道:“瞧瞧,早不出声晚不出声,这时候一听要龙肝凤脑,她就出来了。如今这般,可不是叫我这老太太打了嘴。”
一屋子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王熙凤看了黛玉一眼,道:“我恍惚听着,是谁家有喜事来着……”说到这里,就自己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这话一说,可不正应了老太太的话,听窗户根来着。”
话音一落,众人又跟着笑。
贾母见黛玉的眼神水润,就知道这孩子心里焦急。她笑道:“你总是羡慕别人家有兄弟姐妹,如今,你也有了。你父亲将你的长姐和长兄都找了回来,如今都已经到家里。这可不是大喜事。”
屋里顿时就静了下来。
这是不是喜信,还真不好说。几人彼此隐晦的对了一下眼神。
黛玉则是心里一怔,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有兄姐的事。母亲从来没提过,父亲也没有说过。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王熙凤眼珠子一转,笑道:“还有这等好事。”老太太既然开口说是好事,那就是一定得是好事。这事老太太能说出来,心里就有谋划。她接着话头恭喜黛玉:“整日里说自己是没人疼的,如今好了,有那嫡嫡亲的姐姐哥哥,咱们这些个两杆子之外的哥哥姐姐可得排在后头喽。”
黛玉谢了她的恭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倒不好深问。
史氏解释道:“说起这事,就不得不警醒些。这高门大户,最怕的就是下头的人作妖。”
众人一听,就知道这里面有些曲折的故事,不由的都静下来,听老太太解说。
史氏叹了一口气,对黛玉道:“你母亲自嫁到林家,多年没有喜信。林家数代单传,你母亲怎能不心急。这才做主,给你父亲纳了两房妾室。指望着她们能诞下一儿半女,叫林家的香火传承下去。这俩姨娘也争气,不久就有了身孕。可这伺候的下人起了坏心,在两个姨娘耳朵边上,总是念叨你母亲要害她们性命。这可不是糊涂话。你母亲若真是如此,何必大费周章的给你父亲纳妾。那俩姨娘出身不高,顿时就唬了一跳。便自请离府了。你父亲母亲都是宽和的人,过日子就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人家要走,横竖不能拦着。每人给了几百两银子,放她们出去过活了。那时,你父母真不知两人都怀了身孕,若不然怎会让她们带着子嗣离开。”
“后来,你父亲的奶嬷嬷,觉得这事蹊跷。本来是想要查证的,可那时,两个姨娘早不知去向,也就把这事搁下了。没有证据,也不敢回禀你父亲母亲。”
“后来有了你,又有了你弟弟,那嬷嬷便想不起这茬事了。”
“谁知你弟弟寿短,你母亲命薄,都去了。留下你一个。那嬷嬷才想起这一茬事,便告知了你父亲。”
“索性吉人自有天相!许是你母亲期盼子嗣心诚,俩孩子虽然吃了些苦头,但到底康健的活着。”
“如今被你父亲找了回来,正是一家子骨肉得以团圆。可不是喜信。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心安了。”
史氏一番感慨,直听得黛玉落下了不少泪。
贾宝玉顿足道:“那林家的大表妹,好好的千金小姐,沦落在外,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老祖宗慈悲,快些打发人将妹妹接家来。大家一处,岂不是好。”说完看着黛玉道:“林妹妹只羡慕别人家的姐姐妹妹,如今有了自己的姐姐,以后有了心事,也有人排解。”
“呸!”黛玉啐了他一口,“我能有什么心事要排解。”
王熙凤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什么下人弄鬼,明明就是姑奶奶闹得鬼。只是没处理干净,人家巴巴的冒出来了。
薛宝钗眼睑一垂,嘴角一抿,就是不知道这林家的大姑娘是不是也同林妹妹一样好糊弄。
史湘云看着贾宝玉冷笑一声:“别人有了姐姐妹妹的,二哥哥跟着忙什么。没道理人家家里的姑娘小姐,都得来陪着你玩笑不成。”
贾宝玉这才惊觉,如今就只有湘云是个可怜的。比之林妹妹更可怜,马上凑过去,一顿好哄。
黛玉哼了一声,这次倒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出来。她的心神完全被这冒出来的长姐和长兄占据了。
直到回到自己屋里,心里还想着刚才老太太的话。
如今,父亲已经把姐姐和哥哥接回家了。林家有了男丁,父亲自是后继有人,林家的香火也有了传承。有了姐姐,自己在家也有人作伴了。
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急切的想回家。有自己的家,谁耐烦待在别人家里呢。
就是不知道这哥哥姐姐是个什么性情,好不好相处。
一时感念兄姐长大的艰难,一时又忧心父亲不再看中自己一人。一时又担心姐姐刻薄,兄长跋扈。
躺在那里只是睡不着。
紫鹃已经听说了林家的事,她心里自有她的一番斟酌。低声道:“这与姑娘来说,自是欢喜的事。但姑娘横竖得多为自己想想。在咱们府里,不拘如何,不说是各位姑娘,奶奶们,就是宝二爷,那也都是和和气气的,何曾见谁红过脸。大家自小一处长大,这份情分,又是不能比的。再加上各自的性情又都是相熟的,日子自是好过一些。”她坐在黛玉的床边,低声道:“自打老太太把我给姑娘,我心里自是只有姑娘一个人。也盼着姑娘长长久久的在咱们家待着。往下的话,姑娘只念着我这几年,待姑娘的一片心,好歹听完了它。是打是骂,全由着姑娘。”
紫鹃说完,不见黛玉说话,就知道这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她继续道:“这大姑娘和大爷,到底是在外面长大的。人品性情,我也不敢随意猜度。不过常在市井走,多少也见识过那小家小户出来的人。姑娘想想大太太便知道。大太太那样的身家,在咱们家里还这样的尴尬。那大姑娘大少爷如同孤儿一般的长大,只需想想,这里面就有了诸多的不妥之处。”
“姑娘一心惦记着,原也不算错。骨血亲情,再所难免。可要是如此一处生活,不说姑娘习惯不习惯,相处不相处的来,就是与姑娘的名声上,只怕有些妨碍。”
紫鹃叹了一口气,“姑娘在咱们府里,有老太太疼着,姐妹们陪着。不比跟不知道根底的人处着舒服自在吗。您也别把这份想家的心思摆在脸上,就怕老太太看见了,又该伤心了。到底是老太太的一片心。”
紫鹃倒不觉得她心里藏了奸,这嫡出的子女跟庶出的,哪里就能贴心贴肺的好呢。
只看府里的环三爷跟宝二爷就知道了。
人同此理,可不能叫自家这有几分痴性子的姑娘吃了亏。
紫鹃看着黛玉的背影,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操不尽的心。
第7章 红楼(7)
黛玉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紫鹃的话,是为了她好。这一点她知道,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紫鹃尚且这般看待自家新认回来的长姐长兄。那么府里的其他人呢。面上不说,背地里还不定怎么嚼舌根,暗地里笑话呢。
这府里的下人,哪一个是嘴里能饶人的。
想起这些,顿时又委屈了起来。一个人偷偷的抹了一把泪,也不敢叫人知道。
京城的事情,暂且不说。只说林如海被林雨桐单独关照了几天时间,竟然真的一日好过一日。还不等别处的大夫请来,就已经能出屋子,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了。
这下子,不光林如海惊讶了,就是林管家,心里也是吃惊的。
这是喜事!大喜事。该高兴的。
但是,林如海高兴不起来。如今的情况,不就恰恰说明,自己在自己家里,真的被人暗算到了。他自然不会认为林雨桐几顿饭就能让他身体康健,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林如海更相信,这是因为自己这几天,跟有毒的东西隔离开了,所以,身体才见好了。
而林雨桐乐的大家都这般认为。空间的事,谁也不能说,更不能暴露。
即便最后林如海什么也没查出来,也只会认为对方隐藏的太深。
所以,对于林雨桐要在林府里大刀阔斧的整顿,林如海是极力赞成的。林管家更是全力的配合。
林如海虽说身上有了生机,但到底还虚弱。只是在有精神的时候,指点一下林雨杨的功课。父子俩相处甚美。
这几天,林雨桐将账本细细的看了一遍。自从贾敏进了林家,林家每年的收益,都是刚刚跟支出持平。一点钱财也没剩余。更不要说用收益再置办一些产业的事。
能做到年年不亏不赚,这不是糊弄傻子吗。不过,这世上还真有林如海这样的傻子,从来没有对这些产业清查过。
江南的田庄,万亩的田地,怎么今年旱灾,明年虫灾,接着就是水灾,总之就没有好收成的时候。这借口找的这般拙劣,也不想想,这样的理由经得起查证吗。这些个灾情,总不至于只降临在林家的庄子上了吧。连贪污都不找个好点的理由,就知道做这事的人一点都不担心有人查。
能做这事的,田庄的庄头跑不了,但贾敏自己的手肯定也是不干净的。因为这项收入钱财数量十分庞大,下面的人还真没有这个胆子。
按说,贾敏是林家的当家太太,这东西进了林家还不是由她支配。家里又没有庶子,她何苦监守自盗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支取了钱财贴补了自己的娘家。
当看到贾敏每年送给贾家礼的清单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些钱财去哪了。
礼单上,林家给贾家的礼都是正常的亲戚往来。但是也附带了一份据说是贾敏自己用自己的嫁妆银子给娘家众人置办的礼。
比如,元宵节送的琉璃灯,二月二报春的金鸡,清明节用金箔银箔打造的供奉。五月五端午送的玉雕的龙舟……接着往下,七夕给贾家姑娘的礼,中元节又是祭奠贾家先祖的礼,中秋礼,重阳礼,到了十月,还专门送一次寒衣。下来就是年节礼。
合着一年十二个月,就没有消停的时候。这还不算贾府众人的生辰,贾家的婚丧嫁娶孩子满月。
这他娘的哪里是林家,分明就是贾家的一处钱庄子。
怪不得贾家的老太太总是对林妹妹说,我就只疼你娘一个。
林雨桐心道:要是这些银子都给我,我也只疼她贾敏一个。
什么玩意!
林雨桐抱着账本子放在林如海面前,“父亲,这家里的帐,您是清楚的吧。”
林如海一叹:“罢了!追究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得多少钱啊!怎么就没意思了。
林雨桐不满的道:“至少林家贴补了贾家多少,也要摆在明处吧。这么不清不楚的,将咱们当傻子呢。”
林如海苦笑,这闺女说话实在是不留情面。这贾家可不是将他当做傻子吗。
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见屋里只有他们父子三人,林如海才道:“为父管着盐税,都说,这里面油水足。事实上比你们能想到的极限,还多得多。有时候,银子不是为父想不收,就不收的。给贾家的礼,你一眼就能看出猫腻,那么明眼人呢。他们能相信这些钱财是太太的嫁妆银子吗。太太的嫁妆银子根本就置办不起的。所以,他们不会信的!但他们会想到太太监守自盗,用林家的钱财贴补娘家吗。只怕也一样想不到。毕竟,谁家也不会容下这样一个一心往娘家扒拉的妇人。”
林如海苦笑一声,继续道:“那么,太太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只能是为父给的。世上会有这么傻的女婿,一心只贴补岳家,谁信啊。他们会想,我林如海给贾家银子究竟为了什么。”
“这江南,甄家的势力你们是知道的。为父收的银子,在他们看来,就是通过这样的渠道流向了贾家。要不然,谁能一个节气不差的送礼啊!这根本就是找由头给贾家送银子罢了。而贾家身后的主子,跟甄家是同一个。”
林雨桐瞬间就明白了。林如海纵容贾敏,就是给甄家一个错觉。觉得林如海就是给贾家办事的,而贾家收了林家的银子,也是进了那个主子的手里了。
就是那位主子,只怕也以为林家通过贾家的手,有向他投成的意思。
至于这里面银子的多寡,根本就无法查证嘛。贾家是什么德行,奢靡惯了的。银子从他们手里过一遍,哪能不扒下一层下来。
而且,只要有贾敏的账本在,林如海也不怕皇上误会他另外投靠了主子。
林如海在扬州这么久,都没有出事。只怕也是因为这个刻意制造出的假象吧。
而他身体开始不好的时间,也恰恰在贾敏去世之后。似乎更印证了这个猜测。
林雨桐看向林如海的眼神就变了。果然是老狐狸啊!舍了林家的收益,不仅换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太平,还换来了更大的利益。他这些年收的银子,可压根就没露面呢。
跟所得的利益比起来,林家那点产业的出息,根本就微不足道啊。毕竟产业还在,那点损失几乎刻意忽略不计,这就更谈不上伤筋动骨了。
贾家自诩富贵,占了别人的便宜自是不会宣扬。而林如海这个吃了亏的,为什么也悄没声息。原来根本原因在这里。
他不声张,就更做实了这个银子见不得光。来源见不得光,去处也见不得光。他就是要让人认为这是贪污来的,送给背后的主子的。
这种要命的事,就是打死也不能说。要是背后的人没收到银子,该怪谁呢。自然是贾家。贾家将林家要往上交的银子给贪污了。
想通了这一点,姐弟俩倒吸一口冷气。林雨杨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林如海被两个孩子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就有些嘚瑟:“为父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银子,交给皇上。并且说明这是不得不收的银子。而为父的身边,也有皇上的眼线,太太用林家的钱财贴补贾家的事,自有他禀报给皇上。皇上不会误会为父背叛,为父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林雨杨站起身来,郑重的行礼:“请父亲教我。”
林如海哈哈一笑,觉得满心畅快。这两孩子的悟性,着实难得。
林雨桐也收起自以为是的心思,更加的谦虚谨慎起来了。就连她眼里的第一糊涂人都精明成这个样子,她有什么可自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