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摇了头,结果扭脸见自家哥这表情不太对,就说:“认识!”刚认识,也算是认识吧。
端阳的表情缓和了一下:“以前怎么没见过?大学同学?”
这可怎么编?
“算是吧。”她这么敷衍,因为她看见那人骑在自行车上单脚撑再地上,这是等自己呢吧。
“什么叫算是?”端阳的脸一下子又严肃起来了。
“算是就是……同学的同学的同学……反正就是认识呗。”丹阳说着,就推了自行车出去:“哥你忙着吧!”然后又朝厨房喊:“嫂子,不用给我做饭,我不在这边吃。”
然后跑了。
往哪里跑,人少的地方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又太扎眼。
只能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面,如今大晌午的,这里基本没什么人。
两人在这边停着着呢,却没注意到,从路对面的包谷地里钻出来一人来。这人戴着一副眼镜,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还提着裤子,显然,人有三急,这是跑到包谷地里解决问题去了。一出来,他就眼睛一亮,不远处那就是一副再好没有的画卷了。
村口场院边的老槐树,背景是场院里一垛一垛的麦秸秆,然后是参天的槐树投下的巨大的阴凉,这阴凉下,撑着两辆自行车,都是七八成新的车子,车主人很爱干净,擦的亮亮的。两辆自行车的前轱辘相互挨着,犹如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恋人。隔着自行车,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子英俊挺拔笑容爽朗,身上红色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背心,从湿了的白色的的确良衬衫里透出来,连同精壮的肌肉一起,泛着力量的光。军绿的裤子黄胶鞋,裤子这会子卷起来,露出小麦色的小腿。他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朝远处指着,像是在说什么。
而对面的姑娘,嘴角荡着笑意。她眉目分明且舒朗,身材纤细又不乏饱满,看着就充满了韧劲与力量。白底红碎花的短袖,下身是军绿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再朴素不过的偏带黑布鞋,她微微仰着头,偶尔一缕风将她额头的碎发吹起,瞧着特别有朝气。
他利索的将裤子系好,然后举起相机连翻的拍了好几下,只觉得每一帧画面,美的都如同一幅画。
这边被拍上的两人完全没有感觉到。
丹阳实话跟人家说了:“这簪子……不卖,也没什么大师傅,你看走眼了。这就是我爸自己做的,哄我玩的。”
看错?
不会的!
方继明心里这么想着,却也觉得得到了很有用的信息。至于人家不承认她爸是大师傅,这也没关系。毕竟这个年月嘛,老手艺人都成了牛鬼蛇神了,低调点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想着,他就话题一转:“咱们现在也算是认识了吧?”
认识什么啊?
我知道你是谁不!
丹阳推了自行车就走:“你赶紧走的吧,别再跟着我了。影响不好!”
这可真是够利索的。
不过这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姑娘姓啥不知道,叫丹阳,她家就在卫生所?不是也差不多,她管卫生所里的人叫哥嫂。真想要找她,想来也不难。
今儿偷摸着踅摸了一个鼻烟壶,也算是有收获,记住这个大队,过两天再来就是了。
这样的事,丹阳没说,林雨桐和四爷是不知道的。丹阳也不会好好的说这个,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件小事。等晚上端阳端着宋璐做的凉粉过来的时候,再看见丹阳,见端阳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告密,他又有些不确定了:难道真的只是同学的同学的同学?
朝阳把凉粉接过去,‘咦’了一声:“怎么不等大嫂拌好拿过来?”
“你大嫂做的没妈做的好吃。”端阳自然的跟去厨房,“我都没在家吃,过来混一口吃的。怎么吃都是妈做的吃的更顺口。”
林雨桐正给凉面调汁子,听端阳说他没吃饭就过来了,又多给一碗放了芥末,这孩子爱吃芥末,口味有点重。
骄阳正啃黄瓜呢,说他大哥:“就知道哄妈,你回去肯定得跟嫂子说,‘没吃饱呢,怎么吃都是媳妇的做的香’。”
把人逗的不行,以端阳那哄人的本事,这话真可能说。
端阳就把小丫头片子拎出来:“干什么了这都,咋黑成这样了?”
朝阳就说:“她现在可能耐了,大中午的敢跑去东沟的塘子里游泳了。”
把端阳吓了一跳:“别看那塘子不大,那里面的淤泥可深了。陷下去不是开玩笑了。再敢去,你给我小心着。”
骄阳觉得她二哥是个事儿精,这点事,闹的一家子都知道了:“我说了几遍了,我不是再塘子里。我是在塘子边那个石头池子里。里面的水只到膝盖,晒到中午那块,水热乎乎的泡里面可舒服了。”
丹阳就哼她:“那里是不危险,但你觉得里面舒服,别人也觉得泡里面舒服,你就不想想,那点水,流动的慢,得有多少人泡过?”
可骄阳说的膈应的不行:“不去了!不去了还不行吗?”
等她爸回来了,骄阳耷拉着脑袋,等着被继续讨伐,结果爸爸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几乎是听到了爸爸的叹息声,然后他说:“不就是想游泳吗?能有多难?明儿带你出去游泳去。”
骄阳眼睛都瞪大了,真能游泳啊!
吃完晚饭,两口子并肩走着出门散步。太阳的余晖洒落下来,温度不那么焦灼了。这个时候出去走走,出一身汗,回来洗洗睡下是最舒服的。
林雨桐知道,四爷这是心疼孩子了。要是四爷还是四爷,孩子要是想要有用,他能用玉石给他闺女修一池子。可现在呢?
没这条件啊!
但没条件,也得为孩子创造条件。
如今哪里有池子,城里有!城里的省招待所里有游泳池的。
想在里面游泳,你花钱还不行,你得有进去的资格。四爷还真有进去的资格,因为最近是军区在开会,四爷只出席,也就是旁听会议。
为什么会议要四爷去旁听,那是今年这风向又有点不一样了。
L作为M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了,然后人家说,要用打仗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提出了庞大的国防建设计划,也不说什么工业体系的比例。人家说了,什么比例不比例的,打仗就是比例。今年的经费已经下来了,比最好的情况下的经费,足足多了三成。要的就是为战争生产武器。
中原重工的很多东西,明面上都得停了。什么石油设备什么农用机械,都停了。只要生产特种钢材就行,今年的给的任务量,比往年多出了百分之五十。
这种事完全不由厂里说了算,这得跟着上面的指挥棒走的事。
所以,厂子想说按照谁的意志走,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着事关生产,四爷又被越过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给叫去了,开会嘛。骄阳就这么跟去的,她爸去开会,她也不敢说就在里面玩。这丫头特别长眼色,知道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什么身份的人之后,就试着跟人家相处去了。嘴甜的很,叫这个伯伯,叫那个叔叔的。因着开的是军事会议,很多都是军工单位的人。凡是这些单位出来的人,其实多少都跟四爷相熟,原材料得从四爷手里过嘛,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林军长。大家不说归不说,但心里有数。孩子讨喜,她们也愿意逗一逗。会议办公桌上放着的果子,相熟的人就拿自己的一份出来给孩子吃。这丫头也机灵,跟人家聊天的时候就说一些招待所的好话,什么喜欢这里啊,这里的卫生间干净,看见阿姨打扫了五六遍,说什么吃的好吃,刚送来的鱼这么大的个头一蹦这么老高的。得!本来服务领导这活就不好干。干不好都是责任,可干好了叫本分。不出错就是他们最大的追求,哪里敢邀功。可这邀功的话从一个孩子的嘴里特别委婉的说出来,领导不会觉得反感,不会觉得你邀功。平时这工作,做十分,可要是领导看不见,也是白搭。可这要是做了八分,领导看见了你认真的态度,那这比十分都有成效。
小丫头来了几天,他们就被领导表扬了几次。
从上到下,都喜欢这机灵的孩子。她在里面玩的可好了,等要跟她爸回去了,人家还说呢:“没事了就自己来玩。”
在车上的时候,四爷就问呢:“好玩吗?”
骄阳小下巴扬着:“好玩。他们都喜欢我!”
四爷就笑:“我闺女是讨喜。”
司机在前面也笑,他跟骄阳开玩笑:“我要是能叫他们被领导表扬,他们也喜欢我。”
骄阳耸了耸鼻子:“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出门在外,当然要说好话了。”
司机就更笑了:“这话也没错。”
回家之后,四爷才问骄阳说:“怎么会想到出门在外,要说好话了?”
骄阳像是大人一样叹气:“这会说话的人,说的话就叫人欢喜,这不会说话的人,哪怕心里也知道这其实是个好人,只是不大会说话,可听她说话也叫人觉得不怎么舒服。这要是碰上一个会说话的好人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好人,我觉得,我更愿意和会说话的人说话,因为舒心。就像是计奶奶,是好人吗?肯定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可是计奶奶会说话,会做人吗?反正她说话,很多人都不喜欢听,她做事,很多人都觉得不好。我觉得,做人的话,像她那样不好。”
林雨桐都放下手里的东西了,这孩子早些年会模仿计寒梅,如今却反倒先推翻了她。她自己都有点含糊了,到底是都经历过什么,叫他们的性格慢慢的发展到她和四爷都没想到的方面去了。家里最娇的小闺女,竟然像是学会了八面玲珑的本事。
这不能说是好或者是坏。但真在人际交往的时候,是这种人会比较受欢迎是真的。
林雨桐记得,她读大学的时候,班里每个同学都得上去演讲。然后由老师随便指一个同学出来评价刚才演讲的同学的优缺点。结果她那时候是怎么做的?非常实诚的把人家的缺点全指出来了,可结果呢?人家跟她友尽了。从大三开始一直到毕业,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而另一个只说了优点的同学,却成了那姑娘的闺蜜。
那件事对她触动很大,打哪之后,轻易她不开口说别人什么。后来大了,懂事了,再到后来经历的多了,心里就越发有数起来。人家的缺点人家不知道吗?知道!点出来,别人没看出来你的诚意,反倒觉得你太苛求了。不光是当事人,就是旁观者,也觉得你这个人有问题。
孰对孰错,在林雨桐看来,这是个非常深奥的问题。
她难得的端正了脸色:“不管你怎么说话怎么处事,贵在一个‘诚’字上。圆滑可以,不可以世故。”
“是!”骄阳好好的站直了,郑重的答应。
把孩子打发了,林雨桐才问四爷:“都说了什么?”
老生常谈以外,“叫挖防空洞。”
不光是开会说,如今报纸上广播上,天天都是这事:防空洞,防空壕。
还专门成立了防空领导小组,从中央到地方,一级一级的,非常分明。
厂里要挖防空洞,村里也要挖防空洞,可如今偏又是生产任务紧,又赶上很快秋收了,人手就骤然紧张起来。
清闲了这一段时间的林雨桐被计寒梅抓住了,叫她作为妇女主任动员妇女同志们,组建一个三八行动队,“可以跟男同志搞搞竞赛嘛。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就过你的小日子,一点觉悟都没有。”
我没觉悟,你可以不用找我的嘛,“我都多大年纪了。”以前还有苗大嫂这些人,可她们如今也都属于年龄不小的那一拨,再想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做个铁姑娘,那是不能了!她就说:“我的计主任啊,干部梯队建设很重要,不要总指靠这些老骨头……”
计寒梅就看她:“你也知道干部梯队很重要。那我为啥找你,你更该知道!快!别给我偷懒!”
这不是偷懒不偷懒的事。
但不管是什么事,人家计寒梅又不听。于是,都已经当了奶奶的林雨桐吆喝上人,扛上铁锹,跟着大溜,挖防空洞去了。
四爷不用去吗?
那是不可能的,都得去!
但林雨桐也没折腾什么三八行动队,她的说法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听从领导小组的指挥,一起干吧。
这么多人不可能拥堵在一起。
这防空洞呈十六个方向的洞口,最后汇聚到一点来。
家里朝阳跟着师傅下车间了,四爷和林雨桐带着骄阳,没错,骄阳不去学校了,学校给放假,叫帮忙挖防空洞。
怎么挖呢?主要是得把土方给移出来吧。架子车根本就摆布不开,只能用筐子把土给运出来。
荆条编制的筐子,一个筐子至少能装百十斤土,抱是抱不动的,只能是给筐子的边上绑上绳子,然后跟拉着似的,拉着筐子出去。试想想,车带着轱辘的,这玩意可没轱辘,地面也是土坡,不是光滑的面,这拉起来得多费劲。
赵平两口子年纪都不小了,还在工地上卖命的干呢,四爷和林雨桐咋可能歇着。
两人一个框,往出拖。骄阳跟其他孩子一样,在后面推。可孩子的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两人不叫孩子跟进去,只叫她在外面的树下等着,然后她帮着往坡上推,等上去之后,把土撞到卡车上了,再叫孩子坐在筐子里,两口子拉着孩子下去。
这对于孩子来说,却是最有意思的事。蹲在筐子里父母拉着,哪怕满身都沾的是土,她也乐意。
对于别人来说,真的,这活可不轻。但对于林雨桐来说,也还好吧。这虎妞的力气本来就大,这百十来斤真不叫啥。于是,四爷很快就发现不对了。
别人家两口子拉一个筐子,那就是给筐子上绑上两条绳子,两人并排而行,力朝一个方向用,这就拉动了。可四爷前几趟拉的特别轻松。他几乎是感觉不到重量的。等回头的时候,就见桐桐再她的身后,一手拽着肩头的绳子,一手拽着伸手的绳子,还将绳子在手腕上绕了一下,然后所有的重量她一个人全担着了,他的肩头就是挂着一段绳子而已。
然后四爷不干了,他给又绑了一道绳子,两人一块拉,这总行了吧。
可这也不行啊,两人的力气不一样大,林雨桐这边劲大,然后她这边一拽,筐子就歪了,差点把里面的土都给拉扯的倒出来。惹的过来过去的人跟着笑的不行。
为了照顾四爷的自尊心,林雨桐放缓一下。两人拉这点东西,是真不怎么费力的。
于是,大家的日子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累的,心却闲下来了。
回家洗了一身的尘土,然后狠狠的吃上两大晚饭,晚上往床上一躺,转眼鼾声如雷。
林雨桐就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就很好,累了好,累了就不用东想西想了。想的少了,痛苦就少了。
其实对于四爷和林雨桐来说,累一点无所谓的。可真是舍不得孩子。
比如丹阳,试验站秋收了,偏秋里隔两天一场雨的,秋收得抓紧。这就算了,像是她们这样的,也有挖防空洞的任务的。
下雨的时候收不成庄稼,这些孩子去就挖防空壕。
土本来就是重,这下雨的时候湿土加上泥泞的路,这得更重。而且,大队跟厂里还不一样,厂里还有卡车可以把土拉远一点倾倒,但是村里不行!他们没那个工具。唯一一辆拖拉机,还舍不得用油。骡子倒是用,但这不是有限吗?所以,都得自己来干。
端阳开始没在防空小组,后来一看这不行,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另一个给挤下去了,他进了小组之后,给丹阳分配活的时候,就长心眼了。
叫丹阳跟人家配合着用架子车往外运土。她只要在后面帮着推就行了。其实运土的方向,全程都小慢坡路,她站在后面帮着压车的时候倒是多些。等回来推的也是空车。
今儿正冒着细雨运土呢,远远看见俩骑着自行车的人过来,她多看了一眼,没想到还真是个认识的。
想打招呼吧,才想起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
但这人却知道她的名字:“丹阳!”
方继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然后把自己车往边上一靠,替丹阳推车,“你推自行车去。”
丹阳看他这样,也没推辞,两句话的工夫人家都走远了。好容易赶上去问说:“咋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