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说法是:亲不亲,线上分。
阶级不合,观点路线不同,父子成仇,夫妻反目的多了去了。就是厂子里,天天都有来打离婚申请的。
毕竟,阶级界限是要严格划分清楚的。
也因为这样,以前在婚姻市场上算是香饽饽的端阳,其实如今的行市是大不如前了。干部家庭出身,可不是啥荣耀的事。
最好是要工人和贫下中农出身,这种成分才是硬杠杠的。可要是出身不好,饶是你小伙子长的高大英俊风流倜傥,大姑娘长的是貌美如花,那也不中用。
这边才把林家的老太爷匆匆给下葬了,那边钱老金他——疯了!
怎么疯的,没人知道。
据村里的孩子说,烧了祠堂的那一天,不知道钱老金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大哭大笑起来,见人就鞠躬,一句一个‘我有罪’。
钱思远找四爷请假:“我想带我爹去城里……”
四爷一把摁住钱思远:“你是关心则乱。”他低声问道:“老爷子是真疯了?”
钱思远愣了一下,然后面色一白,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他起身就往出跑,在村里的大场里找到了被村里的孩子追着到处跑的父亲。
他将孩子们撵走,慢慢的走过去。
钱老金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一直往后躲往后躲,一直躲到小麦秸秆堆起来的柴垛子后面……钱思远噗通一下跪下:“爹……您这是要疼死儿子……”
钱老金一巴掌拍过去:“起来!你个瘪犊子!你是不是傻!以后不许再这样,见了老子你给老子躲远点。不替我想,也替多多想想。多多都不小了,可别受了家里的拖累,咱家就剩下多多一个独苗苗了,我不能拖累了我孙女……你赶紧给我走远点……”
钱思远如何愿意?“爹!”他压抑着,不敢叫自己哭出声来。
钱老金骂了一句:“你个蠢蛋!机灵劲哪去了?你爹就是个傻子疯子,大队也不会看着我饿死。还得照顾我照顾你娘,得有我们的吃的喝的,我啥也不干,悠悠荡荡的转悠着,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儿子啊!我不信世道永远这样……你爹我以后且有的活呢,不在乎这几年……所以,赶紧给我麻溜的滚……”
于是,这附近就多了一个疯子。整天转转悠悠,人家门口的菜他拿,有那孩子手里拿着的零嘴他也抢。有人说他疯的彻底了,有人却说一点也不疯,要不然他怎能只抢抢的过的人的。
不得不说,钱老金的脑子好使。这边他疯了,也没人找一个疯子去PD了。去了也白去,跟猴子似的在台上蹦跶,反而搅和的大会开不成了。
于是,地、富、反、坏、右都被批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地主,却逃过了。看着那么多人在上面被批,他还搁在下面学着上面的人,自己给自己挂牌子,然后低着头一个劲的我有罪我有罪的。
开完大会了,这些人都负责去打扫厕所挑粪这些脏活累活,就他可以满世界的溜达。
钱思远总是后半夜去看父母,钱老金坐在自家炕上裹着被子笑:“……疯子?也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我是个假疯子,可他们那些人……却像是真疯子。”
“你就该被割舌头。”金爱钱擦了一把眼泪就骂,“我看你真疯了才好!要不然……你这条舌头能害死你一家子……”
“我要是在家还不能说两句真话,那真得憋疯了。”钱老金说着就又骂儿子,“你少来!别叫你媳妇有意见。别管你媳妇待见不待见我们,人家都你是好的。别为了我们的事,搅和的你日子过不成了。你们好好的,多多就好好的。去吧!我们不缺吃不缺喝的,啥都有!你爹能健健康康的活到现在……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记住,不许来了。再来我也不给开门。”说着,就严厉的看向钱思远,“把你老子的话记准了,要是再敢阳奉阴违,我就跟你娘手拉手跳井去。”
钱思远是被推出来的,回到家的时候就觉得心像是被谁揪着似的,生疼生疼的。
庄婷婷坐在客厅了,冷着一张脸:“又去了?”
钱思远看她:“睡吧!不提了。”
庄婷婷这个气啊:“当初你就是骗婚!什么知识分子,你压根就是地……”
“你再嚷嚷一下……叫邻居听见才好呢?”钱思远疲惫的往卧室走。
庄婷婷追过去在他腰上狠狠的拧了一下,然后才道:“也不是叫你真不管。赶明我收拾点吃的穿的,晚上你从墙上给扔进去。”
钱思远一把抓住庄婷婷的手:“我得……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嫁给我,叫我遇上了你。
相比而言,钱思远是幸运的。可那个差不多的程美妮却没有那么幸运。她家的那些事,还是被有心人扒拉了出来,她被剃了阴阳头,没折腾几天,就给真疯了。疯了就瞎跑,许是对老家的执念最深,给跑回来了。
这张脸村里人还都记得,没人说啥同情的话,可却在她爱去的戏台子那里,放点吃的喝点。慢慢的天冷了,还会有人把家里的旧棉袄旧棉偷偷的给扔过去。
反正叫人看了,怪不是滋味的。
她跟那边这几年也没个孩子,人家那郑新民重新找了一个没带孩子的离了婚的女人,很快的,又结婚了。
跟程美妮的婚姻,人家单方面划清界限之后是可以离的。
有时候,林雨桐也觉得程美妮不完全是疯了,要不然,她不会一个劲的往陵地里跑。然后对着她奶奶的坟包又踢又踩的。
九月份丹阳去学校报道了。但是学校的学生都是报完名之后直接去了B京串联去了。老师们都被送去劳改农场了,学校的图书馆是老建筑,书被烧了,匾额也被砸了。想找本书,也不大容易了。她完全不知道在学校呆着的意义是什么。于是,跟学校的学生处申请,要到农村去。
M主席不止一次的说过,知识青年要与工农结合。
她搬出这样的理由来,学校放人了。还说要把林丹阳塑造成典型,期末考试的时候,只要提交实习报告就可以了。
然后丹阳把学校的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打了电话给端阳,叫大哥过来接她。这一走,想在回来进入课堂,只怕就难了。
回农村,是真有地方可去。那两年喊着要主抓农业,所以很多个公社,自己建了试验站。
几乎是每个生产大队,都有一个。
三林屯也一样,在离村子有三五里的那个距离上,之前那一片是盐碱地,后来又是改良土壤又是选择作物的,反正是地勉强能种了。上面要求建试验站。那大队就给建个实验站。这一圈几十亩地,用土墙给围起来。大门口的位置,盖上三间门房。门房还都是砖瓦盖的,很有几分模样。为了灌溉方便,打了压力井。这地方呢,平时就是安置大队里那些有面子的人或是子女的。像是林千河家的孙女,就在里面。在这里干活没有什么硬指标。不拘是什么,你们只管种。
做实验嘛!什么不得看看。
就是三两个大叔带一群小姑娘。
大叔们经常还不在,全由着一群小姑娘在里面折腾。
丹阳拿着证明材料,跟队长,也就是被称为六姥爷的人说了一声,人家很高兴啊!说来了个真正的实验员了。然后就叫孙女林新秀带着丹阳去。
林新秀比丹阳要小几个月,两人说起来算是远房的表姐妹。
这姑娘见了丹阳挺亲热的:“真去我们那啊!那咱们就更热闹了。”
远远的看见试验站了,丹阳的心情就都不由的好起来了。试验站的门口种着月季和鸡冠花。九月份了,这两种花还开的正盛,红彤彤一片。如今,很少见到这么鲜活的地方了。
她一下子就爱上了。
一走进大门,见两边都是压的弯着头的向日葵,林新秀在一边介绍:“这是咱们种的葵花籽和油葵。油葵能榨油,葵花籽炒着吃可好吃了。”
丹阳就明白了,全都是自己给自己种的解馋的东西。
林新秀也笑:“每年只要上交点种子,不管是什么种子都行。应付差事嘛。”
很是直言不讳的样子。
从向日葵中间留出来的小道进去,上了台阶,就是门房。掀开门,里面盘着两排的大炕。炕上铺着席子,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两排炕中间,放着两张并在一起的方桌,桌子一圈放着长凳,感觉挤上二十个人也坐的下,住的下。靠着最里面的墙,盘着土炉子,能取暖,还能烧热水。不过天不冷,好像还没给这边的屋里生火。
正看着呢,外面传来嬉笑声。
林新秀拉着丹阳出去,就见十几个姑娘从田里出来。每个人手里捧着一大把子茴香苗,摘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大眼睛的姑娘见过丹阳,不过没说过话。乡下的女孩子害羞,见有外人,还是个大学生,先红了脸:“……你别走了,这会子下雨了,咱们打算包饺子,留下来吃吧。”
其实茴香是要等老了收籽的,不过如今这么鲜嫩的茴香苗,肯定是之前她们又不按照时节的种了第二茬。
能这么随意的吃东西,看来这可真是一个宝地。
丹阳第一次来,要跟这些人打成一片的,就说:“有白面没?我还有点粮票,要不我出去给大家换粮食去。”
姑娘们就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丹阳不明所以,林新秀才说:“夏收的时候,那几亩麦子没少打麦子。王大叔人好,给咱们留了一袋子面粉。剩下的,他跟李大叔几个都送到农业局去了。”
胡说!
这地方就不归农业局管,这是种子站的事。粮食送农业局干啥?肯定被这些傻姑娘嘴里王大叔李大叔他们给带回家了。留下一点哄的这些傻姑娘还当人家管的不严,给人家贴上好人的标签。
她初来乍到的,也不会把这些话摊到明面上说。笑了笑就不做声了。
然后那么多的姑娘,一起包饺子,速度快多了。丹阳帮着烧柴,跟她们聊天。这些姑娘一听丹阳要来实习,就嘻嘻哈哈的问,多是问一些大学的事。在她们看来,大学是个特别神圣又特别神秘的地方。
饺子要下锅了,外面传来脚步声,丹阳探头朝外看,就见四五个小伙子背着帆布背包都进来了,一个娃娃脸的小伙子还嚷着:“女同胞们,看我们给你们带什么了?”
蛇皮塑料袋子里,蹦跶出来了不少青蛙。
姑娘们跟着欢呼起来,拿剪子的拿剪子,拿水盆的拿水盆。一时间,都忙碌了起来。
丹阳扭脸,这伙子要吃这个。她问新秀:“这些人不是咱们村的吧?”口音也不是土话,倒跟宋璐姐说话似的,有些京腔。
“他们是分到咱们村的知青。”林新秀红了脸,低声问:“是不是跟咱们这里的男娃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
不都是一肚子心眼子。
丹阳就说:“都是闻着味儿来的。”一个个傻姑娘,把人家的肚子喂饱了,还当这些是好人。
她这么说,就觉得有道视线看过来。被人这么看着,她也扭脸看过去,就正好对上一双暗幽幽的眸子。
“你好!”林丹阳先跟对方打了招呼。
谢东升的眉头微微挑起,勾起唇角一笑:“你好!”说着,眼睛就从姑娘粉白的脸上挪到胸口,在丹阳要动怒的时候,他语气特平和的问了一句:“大学生?”
好像看的只是丹阳胸口的校徽。
丹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没见过这么不知礼的人。她扭身去了厨房,觉得这试验站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怎么什么人都能来!
但回去跟父母说的时候,还都是好话。什么吃喝很方便了,没人管束很自由之类的话。这次回来还带了两个大大的老南瓜,“做南瓜饼吃吧。朝阳爱吃。”
朝阳爱吃,可朝阳不在家啊!
朝阳是第一次离开父母,不过路上也并不孤单。像是许强城子这些大哥,就是他自己的同学,也有好些。大家一块,也并不会觉得孤单。
不过满眼都是红袖章,他还真不敢错眼,就怕一转身,然后跟不上自家这边的队伍。
手里攥着免费乘车证,这样的证件兜里装了半兜子,也不怕丢了。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印刷出来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也没人细查。一路不管是坐公交还是坐什么,只要出示就行了。
可这人也太多了。在火车站,等了一趟车又一趟车,晚上都半夜了,才上了一辆闷罐车。
闷罐车,只能坐在车厢里。然后车厢的一角,放着个桶。想方便的话,就去桶里解决。男女混一起。不过好在,有人想上厕所的话,尿桶周围的人会自动背过身去,形成一堵人墙。可再有人遮挡,这上厕所这么私密的事,男人跟男人之间都尴尬,更何况还有异性。
朝阳后悔的不行,可有啥办法呢?
该尿还得尿。
那么多人一个桶,很快就满了。然后桶里的脏东西随着车的走动晃晃悠悠的倾洒出来。车厢里的味儿别提了。
更叫人崩溃的是,半夜遇上火车避道,车得停在岔道口上,原以为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就过去了,可也没想到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罐车里本来就闷,竟然还有伙计能演讲,他也服气了。
如今已经是阳历的九月份了,天气转凉。夜里在这荒郊野外的闷罐车上,倒是不觉得怎么冷。挂在车厢壁上的马灯,发出昏黄的光线。使人们模模糊糊的看清楚谁是谁。
朝阳一边坐着的是许强,一边是城子。这两个大哥倒是挺照顾他的,就怕把他给丢了回去不好较大。几个人挤在一块,夜里倒是能驱寒。车厢里的味道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许强一直一只手捏着鼻子。朝阳从兜里摸出自家妈出来塞在兜里的风油精,给两个人的手里都点了点,这玩意抹在鼻子下面,好歹能起点作用。
好容易熬过一夜,清晨出了车厢,冷空气就骤然袭来,一路往北,越走越冷。
包里的厚衣服能拿出来穿上了,许强扛出自家队伍的红旗,招呼大家赶紧跟上。得赶紧去找接待处,叫人家安排食宿。去的晚了,好地方都被占了。
饶是去的不晚,安排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好。就是附近一所小学的教室。有那到的更早的,占据了有桌子和凳子拼起来的床铺。他们这种来的晚的,对不起,就只有打地铺了。
九月份的天,潮湿的砖地。地上铺着半干的稻草,这就是他们要住的地方。
说实话,朝阳打了退堂鼓了。
这跟爸爸说的出门在外完全不一样。
火车的卧铺车厢呢?火车上提供的水果鸡蛋奶粉还有黑面包呢?下了火车坐公交然后住可以洗热水澡的招待所呢?
没有!通通都没有!
怪不得说要出门的时候,自家爸妈那一脸一言难尽。
呵呵哒!你们要是早告诉我是这样……当然了,大概我也不会信。
吃的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那么多人吃饭,能做什么好饭?
一碗汤?姑且算是汤吧。应该就是开水里倒了酱油然后放了点盐,有个味儿就行。再就是杂粮馒头,大多数时候,馒头拿到手里都凉了,凉了硬了没关系啊,泡在酱油汤里吃不就挺好?
我地个老天爷啊!
别说是朝阳了,就是许强城子这些人,谁过过这样的日子?
就是最困难的那三年,没饭吃了,至少也有一碗红薯汤喝,一口热乎的菜馒头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