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爱群见郑西梅浑身都在颤抖一般,再不敢多言,起身直接去了外面。
郑有粮起身,坐在炕沿上,伸手给他妈抚背,“她就是那么一个人,嘴上从来都不饶人,妈!您别往心里去。儿子总是要姓郑的,儿子的儿子也是要姓郑的……我爸的根不光不会断,还会越来越出息。等将来,您的孙子重孙子,在省城,在京城,在国外,都安家立业了,您见了我爸,哪怕啥也不说,我爸也都懂。您别听她瞎胡说,当年您找了爹来,也是没法子,要不然,我跟有油还有肚子的大妹,都得饿死。您的苦处,我爸知道的。您给他把三个孩子拉拔长大了,他感激您都来不及呢。”
郑西梅高一声低一声的哭起来了,良久,才摆摆手打发儿子,“去吧!忙你的去吧,我这里你别管了。”
郑有粮叹了一声,这才起身出门。见媳妇在外面等着,就微微点头,表示已经说通了。
两口子没给有油和后面住着的爹打招呼,直接就出了门。
听到大门再次关上的声音,郑西梅马上收了眼泪。小心的将衣襟拉开,从里面摸出一个包来。手绢包着一层又一层,打开来是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来。
照片上的男人年轻英俊,脸上带着笑意。那笑意看在人眼里,就叫人觉得像是阳光洒满了大地。
她看着照片上的他,嘴角带着笑,眼泪却下来了。
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已经成了这副样子了。真到了那头,哪怕我不被三分六裂,只怕你也不认得我了。
轻轻的把照片贴在胸口,好像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温度还在一样。
我该怎么做?
他爸,我该怎么做?
抬眼朝后院看了一眼,有油本来有两个闺女,大的没了,小的也还好,后来添了个儿子,又没了。媳妇生这个小子的时候还伤了身子,说是把子宫都给割了。如今膝下也就只一个闺女。有粮呢,也只有一个闺女。因着影响升迁,一直也就没要第二个。要是再姓了金,郑家的根这就断了。
她没忘了男人当年说过,他爸就算是讨饭的,也找了女人生了他,叫郑家的香火传了下来。还说自己是郑家的功臣,进门就给他生了两个带把的。
言犹在耳!
可如今,郑家讨饭的时候都没断了的根,在如今就要这么断了吗?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眼泪滂沱而下……
等调查组来到金家的时候,金家上下确实挺意外的。
怎么也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些年了,还会被提起。
其实这种冒名的事不算是稀奇,但却真没几个人告的。其实哪怕是告了,哪怕是告赢了,你又得到什么了?
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之外,还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所以小老百姓,不是实在没法子,都不会走着一条道的。他们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那就是上面没人,那顶替的事就成不了。既然有人,那你闹腾啥啊。
就跟金家一样,为啥憋着啥也不说呢。头些年不是特殊的年月吗?怕金西梅逼急了口无遮拦,那国民党特务的一旦嚷出来,就能要了一家子的命。后来那场大革命结束了,可政治氛围并没有立刻就好转,再加上,郑西梅给他儿子找了个好亲家,县里的武装部啊!你就是要往上反应,这部队的事,你绕的过武装部吗?
所以,时过境迁了,这口气能咽下得咽,咽不下活着血得得往下咽。
金家从金老头到金老二,从没想到有一天真有人会重提旧事。
人家问了,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问说:当年被威胁,都有谁知道。
金老头对这事印象深刻,现在想起来,当时每个人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屋里有四个人,我跟我老婆子,还有我大儿子,再就是郑西梅。”
于是金满城自然就被叫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还回味着把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那一刻的畅快!
人家问了:……你当是在现场?
“在啊?”金满城睁着眼睛,“我大姑跟我爸商量,说是叫我家老二去,还是叫我表哥去。我爸说谁都一样的……”
这话一出,问的人愣住了。
金老头愣了住,金大婶愣住了,就连金老二都愣住了。
金老二当是是不在场的,他是后来听老大说的,他当是并不是这么说的。
这问到人细细的打量了金满城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什么,“你确定吗?”
“确定!”金满城对着他爸妈挤挤眼睛,一副有话待会再说的样子。
来调查的人就笑了:“好的!没有要补充的就签字吧。”
没想到来走个过场还会出现这样的意外。走访了那么多人,说法都是一致的,反倒是自家人里,有人说了不一样的话。怎么想怎么有意思?这事传了这么些年,传的人尽皆知,他为什么早不辟谣晚不辟谣,偏偏这个时候来说了这一番完全不一样的话呢?
想到上面交代过,特意避开的武装部,这人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样的事情见的多了。无非是受到了威逼或是利诱。
他不动声色,他只负责详细的调查和记录,做判断的另有他人。
收了笔,他客气的笑:“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没有的话,今天就到这里了。”
金家人还都在愣神中,什么也没反应过来。
金满城呵呵笑,客气的起来要送客,“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都是我们自家的事,还劳烦您跑一趟……”
李仙儿在门口还热情的道:“别急着走啊,吃了饭再走吧。大老远的,一顿饭都没招待……”
两口子笑容满面,很有几分意气风发。
这人正要起身,就听见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我还有要补充的。”
话音一落,金西梅就闯了进来,进来也不看金家其他人,只对着穿着军服的人道:“我哥哥说的都是实话,当年我是威胁过他,说了要是不叫我家老大去,就去举报他,这事他并没有冤枉我,我家老大就是冒名顶替的。冒的是我二侄子的名,本该去的是他,部队上的衣服都发下来了,按的是他的尺寸,我家老大穿上还有点大,我连夜的给给改了。裤腿上裁下来的布料我还保存着呢……”说着就摸了摸裤兜,掏出两节都是一扎长的崭新的军绿色的布来,“我的话句句属实,到哪我都不变。我这大侄子说的话,真不了。我家大儿子把他们两口子弄到农垦当工人去了,叫他们说啥他们就说啥。不信查查他们的户口就知道了,昨儿才迁走的。”
比起金西梅抽风一样说的这一番话,金家人对金老大更惊讶。
金老头不可思议的看向大儿子,“……她说的都是真的?”
金满城脸涨的通红,往后缩了缩,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金老头站在原地直打晃,颤抖着手,“你爷爷说的真对……你爷爷说的真对……”
又是这么一句话。
当年老爷子在的时候,就看不上老大。觉得养儿子养成那德行,还不如不要。他当年最看不上自家老子那一套把孩子当猫狗的态度。会逮老鼠会看家的留下,啥也不会,又馋又懒还怂的一律赶出去,省的浪费粮食。
他觉得吃喝嫖赌的爹那话听不得,结果呢?
句句应了老爷子的话了。
金老头病倒了,晕过去之前拉住老二的手,叮嘱道:“老四下的手……我病的事别告诉老四……”
金老二点点头,心里是又寒又冷,好像生生的从身上割了一块肉似的,可是疼死个人了。
咋会这样呢?
好容易盼到有一天能讨回公道了,可咋会这样呢?
没有欢喜,弥漫在金家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压抑。
金家老大两口子,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地道,老人病了,就守在这边,不叫进屋子,就蹲在屋檐下。晚上金满城跟他妈哭呢,“我真不是成心的。我就想着与其跟他们这些死犟着,倒不如落点实惠的好。我跟仙儿好了,肯定不会不管家里的。妈,我这心里也难受的很。你劝劝我爸……”
金大婶抱着清平,静静的坐在老头子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说啥啊?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就是撅个屁股,她都知道他要拉啥屎。
他是没坏心,他就是自私。
谁都能过的比他好,就是他自己的兄弟不行。谁过的好他都害红眼病。
看见老四两口子干公了,他也想跟人家攀比。只要能叫他比的过,咋都行。
良心啊,情义啊,全都是狗屁!
他这不光是亏了爹妈的心了,也是把老二的心亏的结结实实的。
是的!金老二心里堵,堵的恨不能去大哭一声,他就是想问一句,这到底都是为了啥?
“为了啥?”郑有粮眼睛通红的站在金西梅面前,“我再叫您一声妈……妈啊……这到底是为了啥?”
为啥要这么毁我?
是!你成就了我!但不意味着你有权利这么毁我。
金西梅叹了一声:“有粮啊,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对不住你爸,我不能叫老郑家的根断了。你那天说的话没错,你说至少的有资格站在人前……我也想明白了,老郑家的将来如何我不知道,现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站在再高,老郑家没根了,有啥用啊?”
闫爱群简直不能明白这个逻辑,“老郑家咋就没根了?我们家的雀儿不是老郑家的根,老二家的小丽不是老郑家的根?那你告诉我,啥才是老郑家的根?”
金西梅不理儿媳妇,只看着儿子,“我这么说,你明白的吧。你小的时候,你爸抱着你,给你爷上坟,那时候是咋说的……”
郑有粮看他妈的眼神像是看一个疯子:“就为了这?”
金西梅不言语看了闫爱群一眼,“敢这么做,我自然是有底气的。”
郑有粮皱眉:“啥意思?”这事需要啥底气?
金西梅冷眼看着闫爱群,“我的底气就是你媳妇没我心狠。她说要跟你离婚,实际上离不了婚,她说没了这个工作,你就得回来种地。我知道,她说到做不到。她不仅不会跟你离婚,这会子心里还谋划着给你找个其他什么工作……你顶替金老二得到最多的不是那个工作,而是你这个媳妇……”
闫爱群后脊梁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果然是个老虔婆!
就说呢,怎么敢这么干!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是!自己不能说离婚就离婚,说的再潇洒,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是这个男人真回来种地了,为了孩子,她也不能离婚。
没错!自己心里正谋划着呢,给自家男人再找个工作。政府事业单位去不了,但像是企业单位还是可以考虑的。婶子的弟弟那边那个纱厂就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厂子虽然不在县城,但离县城也才四五里路,就是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也来得及。
可谁知道,自家这婆婆连这个都敢赌。
疯子!
这是她唯一想说的。
不是看中郑家的根吗?指着自己生孙子给她,做梦!这辈子就这一个闺女,爱认不认。
不是口口声声你爸你爸如何吗?爸爸可以不是一个,以后那柴房住着的爹,就是爸爸了。接过去当亲爸爸似的孝顺,我就是要气死你!
她呵呵冷笑,看着老虔婆,话却是对她家男人说的,语气平缓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有粮啊,不早了,回吧。你去后院接爸爸,正好咱们以后上班远了,雀儿上下学没人管。爸爸帮着带带雀儿,孩子将来长大了,也好叫她好好孝顺她爷爷。”
郑有粮沉默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听脚步声,是直接去了后院。
金西梅睁大了眼睛,“你们叫他什么?”
闫爱群不说话,却直接将房间门大开着,将门帘子挑起来,好叫老虔婆看清楚外面。
郑有粮背着一个高瘦的老头,从房门前过了,一路走的小心谨慎,就怕将人摔着一样。闫爱群故意回头挑衅的看了一眼金西梅,扬声道:“有粮啊,扶好爸爸,啥也不要带了,去了县城咱们自己买新的……”
儿子儿媳妇带着那个老不死的走了,金西梅捂住胸口,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这些事,林雨桐和四爷还都不知道。两人忙着呢。尤其是四爷,常不常的就出去一两个星期,学水利的,坐在教室和实验室研究室都是不成的,出去实地是看看,比坐在教室两个月都有用。
四爷属于那种不心疼路费,愿意跟着导师四处跑的一类学生。而每次出门,至少都能弄一辆老旧的解放卡车开着,导师就更愿意带着他出去。
尤其是秋天,秋汛上来的时候,出去的频率就更高了。
而林雨桐呢,因为导师比较奇葩,反正是既自己上课,又给学生上课,想想都知道有多忙。不过是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在家里忙。能替小老太搭把手。小老太做饭的时候,她抱着孩子看书备课做笔记。小老太出门不方便,她从学校回来就顺便采买。日子过的忙乱的不行。
直到进入了冬天,天气越来越冷了,四爷就彻底清闲了。资料书往回一带,这就彻底的不用去学校了。再要忙起来,怕是等开春之后,河流都解冻了的时候吧。
等冷的早上出门都冻手了,林雨桐发现,函授班的课调整了,自己需要代的课程调到了下午两点到三点半。
“呃……”自家这导师就是这么贴心外加牛气冲天,学期一半为了怕自家的学生挨冻,还能调整课表。
这真是没谁了。
除了这个好处,代课两个月的代课费也下来了。大学的代课费还真不少呢,一个月能拿七十八块钱。
看着新课表,手里拿着新发的工资,林雨桐鼻子有点发酸。
导师是知道自己拖家带口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