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啊!”
他不敢明说,正是石丹琴与李雪晴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打废了东州城六扇门的精锐,打残了城防守备军的主力!
维持地方治安的骨架被生生打断!
平时尚可勉强弹压,如今这大灾之后的人间地狱,官府那点残存的力量,早已是强弩之末,名存实亡!
说到这里,知府和一众官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强烈的希冀,偷偷瞟向石丹琴。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侯爷!您若能出面调动驻军出来剿匪、维持秩序、护送物资,眼前的困境岂不是迎刃而解?
石丹琴岂能不知这些官员的心思?
他心中一阵烦闷,更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憋屈!
调动驻军?谈何容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整个东南防务是何等的空虚!
海疆不靖,海盗和一些蠢蠢欲动的海外势力都在暗中窥伺。
东南驻军的几支精锐,如同钉子般钉在几个关键的战略节点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轻易调动,露出破绽,被敌人趁虚而入,那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调动大军,耗费的钱粮更是天文数字!
朝廷国库空虚,这笔钱粮最终还得地方官府来筹措。
可看看眼前这泡在水里的东州城,看看府库里那点可怜的、早已被救灾掏空的存银……去哪里变出这泼天的军费?!
“给本侯……”
石丹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剧烈的头痛,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下达了那道注定沾满血泪的命令:
“强征!”
“强征民夫服劳役!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一律征召!违令者,以通匪论处!”
“强征农户提供粮草!按田亩摊派!敢有藏匿、抗拒者,田产充公,下狱论罪!”
“强征富商大贾捐输银钱!按家资定数!敢有不从、哭穷者,抄没家产,枷号示众!”
“强征城内武者、帮派成员,编入巡防队,维持治安,清剿匪患!不从者,视为匪类同党,格杀勿论!”
一连四个“强征”,其中杀气凛然。
注定会有人在强征令中流血。
然而,听到这四个字,檐下那些淋着雨的官员非但没有惊恐,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竟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们怕的不是强征,怕的是无人下令强征!
怕的是自己出头去做这得罪人、沾血腥的恶人!
如今有银翼侯这尊大神顶在前面,扛下了这口的黑锅,他们只需摇旗呐喊、执行命令即可!
至于那下对百姓上对朝廷的责任和后果?
自有侯爷去承受!
石丹琴看着这些官员脸上瞬间闪过的、几乎掩饰不住的轻松,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深深的无力感。
大灾当前,哀鸿遍野,这些朝廷命官想的不是如何戮力同心、共渡难关,而是如何推卸责任、保全自身,甚至……借机敛财!
若他们能早担责任,勇于任事,灾情何至于糜烂至此?!
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席卷了他,夹杂着经脉中阴毒的刺痛和肺腑的灼烧感。
若不是《东南五州布防图》失窃案还未能调查清楚,他也不会留在这东州城,这浑水。
他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疲惫而沙哑:
“都……去办吧。”
“本侯……要看到成效。”
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带着各自的心思,匆匆退下,去执行那注定血雨腥风的强征之令。
这时。
只听得城下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喧哗声并未平息,反而还在迅速蔓延。
“何事?”
石丹琴微微皱眉,他伸出手,两名官员急忙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他站在女墙边,朝着下方看去。
这一看,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是她?!”
第572章 敷粉侯爵
只见城楼之下。
一条相对高些、尚未被完全淹没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蚁群般,正艰难地朝着一个方向缓慢涌动。
哭声、呻吟声、相互推搡的抱怨声,交织在湿冷的空气里。
人群的中心,簇拥着几名衣着光鲜、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男女。
他们显然是东州武林世家中最拔尖的那一撮子弟。
男的身姿挺拔,或佩玉带剑,气宇轩昂;女的绫罗绸缎,珠钗摇曳,即便身处泥泞,也竭力维持着世家子弟的体面与傲然。
他们站在几辆临时搭建的粥车旁,指挥着家丁仆役,将稀薄却滚烫的米粥一勺勺舀给伸来的、无数只枯槁颤抖的手。
这景象,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却又在这绝境中,成了溺水者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城楼之上。
银翼侯石丹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鹰隼,穿透连绵的雨幕和喧嚣的人群,漠然地扫过这场世家子弟主导的“善举”。
他身边的随从,一位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敏锐地捕捉到主人视线停留的方向,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解释道:
“老爷,那是东州几大武林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吴家、刘家、还有周家……都在。”
“如今城中混乱,他们也自发组织起来,略尽绵薄之力,帮忙赈灾呢。”
石丹琴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
他的眼神,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越过了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忽略了几位精心打扮的世家小姐,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了一个人身上。
阴雨如织,天地晦暗。
遍地泥泞污秽,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气息。
然而,就在那群光鲜亮丽的年轻人之中,偏偏有那么一个人,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光晕,将所有的阴暗与肮脏都排斥在外。
那是一位身着素雅淡白色长裙的女子。
裙裾并非名贵丝绸,样式也极简洁,却因穿在她身上,便有了出尘脱俗的意味。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莹白如玉的颊边,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杰作,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无一不恰到好处。
尤其当她微微侧首,对着身边一位颤巍巍接过粥碗的老妪露出一抹浅笑时……
那笑容,仿佛一缕骤然穿透厚重铅云的阳光,带着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暖,瞬间点亮了整条死气沉沉的街道,也狠狠撞进了石丹琴浑浊而枯寂的心湖深处!
是她!
东州武林第一美人,周家明珠周白凝!
石丹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后又剧烈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衰老的胸膛,带来一阵阵悸动。
上一次惊鸿一瞥,那惊为天人的容颜便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心底,让他辗转反侧,情难自已。
但当时碍于公务紧急,石丹琴只能安排手下打听周白凝消息,然后自己匆匆离开。
没想到,在这满目疮痍的城中,竟能再次重见这绝美佳人。
随从跟随他多年,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立刻躬身试探道:
“老爷,那位便是周家的小姐周白凝。”
“可要小人……去请她上来一叙?”
石丹琴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带着病态青灰色泽的手,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略显沙哑:
“先取……铅粉铜镜来!”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
“还有,将周家的卷宗资料,一并速速取来!”
随从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主人的意图,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退下。
不多时。
一个精致的铜胎珐琅粉盒、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以及厚厚一叠用锦带捆扎的卷宗,便呈到了石丹琴面前。
城楼上的风,带着湿冷的雨气。
石丹琴挥退了撑伞的侍从,独自坐在紫檀木椅中。
他颤抖着打开粉盒,里面是细腻雪白的铅粉。
在大乾王朝的上流社会,尤其是那些追求风雅、以面白如玉为美的贵胄子弟中,“敷粉”并非稀奇事,甚至有“敷粉郎君”的美誉。
但对于石丹琴这样戎马半生、以武立身的铁血侯爵而言,这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枯槁、布满皱纹、更透着一股诡异青灰色的苍老面孔。
那正是他体内阴毒日夜侵蚀的明证。
这张脸气色糟糕到极点,如何示人?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蘸取雪白的铅粉,一点、一点,极其均匀地涂抹在自己枯瘦凹陷的脸颊、额头、鼻梁上。
动作笨拙而生疏,带着一种与他身份地位、过往经历都格格不入的、近乎悲凉的荒诞感。
周围的随从侍卫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们跟随这位银翼侯爷数十年,见过他在尸山血海中面不改色,见过他在朝堂上叱咤风云。
可何曾见过他……对镜敷粉?!
这比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更令人震撼!
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弥漫在冰冷的城楼之上。
铅粉掩盖了大部分病态的青色,却无法抹平深刻的皱纹,反而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出一种僵硬的、如同戴了面具般的惨白。
石丹琴对着铜镜左右端详,又仔细抚顺了自己灰白凌乱的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