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吸入大量香火,恍若彩绘皮壳的皮肤才渐归正常。
他这下才有了气力,回复杨瑞的话。
老人面露笑容,道:“不是那个样子……銮魁圣君祖师的神像,后来确实毁坏了,它也确实出驾了但我这个样子,不是因为銮魁圣君祖师。
阿昌帮了我,他把冯下死兆的那些人名全一把捞走了。
那个时候,冯本来还在睡觉,被他这一下子给惊醒,就来追我们两个……
就是在这时候,銮魁圣君祖师才出驾嘞。
也是因为銮魁圣君出驾,和冯斗到了一块,反而叫我免于‘受飨降乩’,没叫我变成乩妖。
阿昌聪明嘞,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还能用这个方法,祛除‘受飨降乩’的灾煞。”
周三吉脸上满足的笑容,对周昌不吝夸赞。
看着他这个样子,杨瑞沉默了片刻,还是叹息道:“就算不是銮魁圣君祖师给你降乩,你现在……也难逃成为乩妖的厄运了。
究竟是哪个神明拿了你的命火魂灯上供了?
你吐出来这些蜡泪香灰这是生魂受飨的征兆。
命火一被上供给俗神,那人就必定会变成乩妖!
先是‘生魂受飨’,再是‘肉身降乩’,最后就是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乩妖了!”
周三吉闻声,脸上的光彩微微黯淡。
他垂下眼帘,看着地上自己吐出的那一大滩蜡泪香灰,低声道:“这些东西,不要叫阿昌看见也不要叫他知道。
我距离真正变成乩妖,还有些时间。
至少得把阿昌送出青衣镇吧……这里太危险了……”
“到底是哪个俗神点了你的灯?!”
“横死枉死二将军。”
“……”
“这两个将军的神旌,我记得还没有人找到在哪里吧?
还是两个无主的神旌,只是在咱们这一脉的法坛上受飨?”杨瑞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又向周三吉问道。
周三吉点了点头。
“要是自己人拿住了这两道神旌,你就算变成乩妖,也还是能恢复自己的意识。
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对我们来说,又怕什么?主要就是能亲眼看看以后,能跟到自己的至亲,多走一段路,你说是不是?”杨瑞语气感慨地道。
“是啊……只要能保留自己的意识,变成乩妖对我来说,确实不算啥子。
但哪儿有那么容易哦,每一个乩妖走到最后,一定都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变成俗神的奴才。”周三吉苦涩地摇了摇头,不敢奢想自己变成乩妖之后,还能保留住自我的意识。
杨瑞摇摇头,他走到柴灶后坐下来,开始往柴灶里添柴:“那也说不定。”
“那现在我要做啥子?”看着师兄的动作,周三吉一时懵然。
“做饭啊,你不是要给你的好幺孙做顿晚饭嘛?”杨瑞斜乜了对方一眼。
周三吉更加懵了:“那我这个……我现在这个变成乩妖的事情,咋个解决喃?”
“解决啥子?
你要是变成乩妖发狂乱杀人,就把你填到灶眼里烧成骨灰!
再把你的那个骨灰甩球了就是了噻!
还要咋个解决?”灶台后的杨瑞学着周三吉的口音,冲周三吉瞪眼说道。
周三吉微张着口,一时也没了声音。
方才他心里还有许多伤感,今下听着师兄的话,一下子就悲伤不起来了。
杨瑞看着周三吉呆愣的模样,笑了笑,道:“反正距离你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状态,还得要一段时间。
少则二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吧。
现在我也没有甚么好办法,咱们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哪怕是你走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你的魂儿都是被那两个将军收着的。
实在不行,我们只能试着看能不能请到高人去容纳那两个将军的神旌只要有人容纳了它们,到时候再把你的魂儿放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哪儿有这么容易?”周三吉摇了摇头。
不过,经过杨瑞一番说辞,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做饭罢!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阿昌说啊,师兄!”
“一定,一定!”杨瑞点头答应着,嘴角却微微撇了撇。
……
“阴间……”
周昌蹲在白沙地的边缘,看着那一层白沙上,他与爷爷等比缩小的一个个脚印,从禁锢着尸的棺材尾部,一直延伸到了堂屋门外。
这些脚印,就是他和爷爷在阴间走过的足迹。
而今随着‘破地狱’仪轨的结束,这片白沙地已无法反映阴间的丝毫情况。
周昌随意将手深入白沙地中,亦不会受到一丝阴间力量的侵蚀。
但是……
阴间那片无边空寂的地域,可能牵连着很多秘密。
最后旱船上出现的、前一世的爷爷,绝不止于周昌自我的幻觉那样简单。
白秀娥蹲在周昌对面,她见周昌出神地凝视着那片白沙地,踌躇片刻以后,小心翼翼地向周昌说道:“我、我和杨大爷抹掉白沙地上的旱船印记时,遇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况。
杨大爷说,他这一辈子也见人举行过很多次破地狱的仪轨,他也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
“嗯?”周昌抬起眼来,与白秀娥对视,“什么情况?
白姑娘仔细说说。”
“好。”白秀娥点了点头,道:“当时抹掉旱船印记,每把印记抹除一回,它都会再自动浮现一回,这样来回抹除了好几次,才把那个痕迹真正抹掉,它也没有再出现。
但抹掉旱船印记之后,白沙层上出现了一道门……
那扇门里,还伸出了一只手。
门形的印记刻在地面很深,已经穿透了白沙层,就像是刻在石头台阶上一样。
当时姑祖婆在心里和我说,这个印记很可能抹不掉,它已经穿透阴间,留在真实世界的阳间里了……
但是,没过片刻,门里伸出来了一只手。
那只手主动把门关上,石头台阶上的印记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周昌听着白秀娥的话,心里对应着自己在阴间经历过的一幕幕情景。
“这里的天塌了……”
“别回来,阿昌。”
爷爷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在周昌心底回响。
周昌心里下起了一场雨。
“你、你怎么了?”
白秀娥看着周昌的神色,明明对方神色并无明显的变化,但白秀娥却另有一种感受,她感知到了周昌的情绪正在剧烈波动着。
周昌闻声,抬眼看她。
波动的情绪亦慢慢回归平静:“这个阴间下面,会不会还连着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去过,我不知道……”
……
黄昏时候。
青衣镇百姓纷纷封门闭户。
天还未彻底黑下来,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周昌、周三吉一行人推着那副缠满了绳索的棺材,板车车轮轧过石子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途经的每一处屋舍的烟囱里,皆没有炊烟排出。
整个小镇,宛如死城。
“原来还担心叫他们看见咱们推着棺材在大街上走,他们会来生事。
这下倒是好了,一个人影子也没得,他们看不见,倒省得咱们麻烦!”周三吉打望着四下,沉声向众人说道。
“一时半会儿之间,咱们家应该是不能回去了。”周昌则道,“要回去也是等这些事情彻底解决的时候了,所以就算有人看到现在这情形,也不要紧。
他们要是想生事,就让他们找铁槛义庄生事吧。”
周三吉闻声,咧嘴笑了笑:“是嗦!家里头的贵重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以后就住在义庄里头也没得事。”
杨瑞这时忽然道:“阿昌,在棺材头上插一炷香罢。
大街上也有不少来往过客,咱们闹出这些动静来,总归是惊扰了它们。
点炷香算是给它们赔罪了。”
“好。”
周昌闻弦而知雅意。
他将一炷香插在排子车头,那炷香过了他的手之后,立时无火自燃,青烟随风飘散。
在飘散的青烟里,周昌左眼中观测到四下遍流的飨气,那近乎充塞长街的飨气里,曾经在周昌观测之下,若有似无的一道道透明人影,如今五官形貌已逐渐清晰
它们拥挤在排子车两旁,贪婪地吸取着飘飞的香火,一时倒未有再尝试将自身挤入众人的躯壳里。
周昌目光移转,看到杨瑞披着一身黑黄狐毛,变成了一头人立而起的黄狐子杨大爷当下已显化仙身来抗御四周那些‘来往过客’了。
杨大爷的手掌搭在石蛋子身上,一缕缕斑斓光气也在石蛋子身周游曳,帮其抵御住了那些透明人影。
石蛋子身后,白秀娥低头小碎步走着。
密密匝匝的藕丝如蛛网般从她身上发散,每一根藕丝之上,都有银光如呼吸般一闪一闪。
那些藕丝将她与白父都护持在其中,不少藕丝还游曳而来,环绕在了周昌与周三吉周围。
周昌转动目光,看向爷爷周三吉
他目光一触及周三吉,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
在他左眼中,周三吉身上生着一层泥胎皮壳似的斑斓光芒,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烛泪香灰气息,在此时钻进了周昌的鼻孔里!
周围那些虚幻人影,对当下状态的周三吉根本避之不及!
它们多是掩住口鼻,从周三吉身旁走过,好似从周三吉身上闻到了甚么难以忍受的气味一样!
爷爷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