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认真聆听,郑重应答。
随后,他拿出了九根极长的棺材钉,又指了指颈上的九宫牌,一同递给周三吉:“我生魂出离肉身的时候,这具尸必定会趁机反扑。
到时候,脖子上这块九宫牌会发挥作用。
爷爷可以用这九根棺材钉,钉住它的头颅、四肢、四肢关节。
叫它动弹不得,封好棺盖。”
“这、这是你自己的肉身哇?!”周三吉嘴唇颤抖着,眼中隐约闪动泪花。
“它不能听我的话,与我性魂合一,又怎么能算是我自己的肉身?”周昌摇了摇头。
“哎……”
周三吉沉沉地叹了口气,还是拿起了那九根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棺材钉。
周昌看了看四周,杨瑞、白秀娥、石蛋子等人站在房屋黑暗角落里,都穿着一身漆黑的衣裳,好似与当下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他收回目光,抬腿迈入那副黑漆棺材内,在其中躺平了。
四面的黑暗纷涌而来,包围了周昌的身形。
周昌张开双眼,眼前隐有微弱光线。
棺室外,周三吉拿出一个布袋,他从布袋里抓出一把把如雪般洁白的细沙,在棺尾细细地洒了一层,一直洒到堂屋门槛外的台阶下。
“到时候,会有铁马拦路,旱船追击。
请师兄你和白姑娘出一把力,拦住那些追来的东西。”
周三吉指了指那片没有一丝痕迹的白沙,向隐在黑暗里的杨瑞、白秀娥说道。
两人都神色认真的点头答应了。
随后,周三吉拿起一只风筝,他仔细检查了风筝的竹骨与纸面,确定没有任何损毁,便在风筝上贴了几道黄澄澄的符咒,将风筝丢出了门外。
风筝绳被他捉在手里,一路延伸到棺内,递到了周昌手中:“拿好了阿昌,不论如何,都不能松开绳子。”
“一定。”
周三吉得到回应,笑了笑,转身走到神龛前。
他手上掐动印决,嘴里喃喃自语:“弟子周三吉,第三十四代雷霆都司传人,恭请铁面銮魁圣君,护持弟子前程无忧,百无禁忌!
弟子周三吉……恭请铁面銮魁圣君,护持弟子绕身三火,有求必应!
弟子周三吉……恭请……,护持弟子七性正念,逢凶化吉!”
念祷过后,周三吉双手从神龛中捧出了一尊披头散发的泥胎。
那泥胎满头黑发披散在面孔两边,一张面孔黑如铁碳,双目圆瞪犹如铜铃,艳红的嘴唇里,探出一对森白的毒牙,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这尊泥胎的形象,正是以端公雷霆都司法坛中的俗神‘銮魁圣君’之形象塑造而来!
将泥胎端出神龛,周三吉拿出几根红绳,编织成网,网住了这尊泥胎,将之兜在自己背后他将那几股红绳在胸前各自打结。
而杨瑞看着周三吉的动作,脸色一变,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附在周三吉耳边,低声道:“你这打得是死结!
坛神只护身,不出驾。
一旦出驾要么带条人命回去,要么收个乩妖在座下!
快解开了,系死结,遇着凶险,泥胎不能脱身,一旦碎裂了,你是生怕銮魁圣君不出驾吗?!”
周三吉面皮抖了抖,他看着身旁的杨瑞,面上笑容勉强:“师兄,我先前……不只给阿昌用过‘躲地狱’的法子……”
这是何意?
杨瑞闻言愣了愣,随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狠狠地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着周三吉,最终只是叹息一声,未再多言其他:“铁马旱船,我一定帮你挡住!”
“谢谢你唠,师兄!”
周三吉的感激情真意切。
他所说的,先前不只给周昌用过‘躲地狱’之法的言外之意,即是‘破地狱’的办法,他也在周常身上运用过了,只是彻底失败,没有奏效一分。
破地狱之法,失败一次,再捡起来想施展第二次,难度只会更高。
老人将銮魁圣君背在身后,把红绳系了死结,便是已经抱定了叫泥胎受损,请动銮魁圣君出驾的念头……
第86章 阴间(4K,12)
周昌仰面躺在棺材里。
棺室四面的黑暗层层包围而来,让他倏忽生出一种置身于母体之内的安宁感。
外面人说话的声音愈发地小,但以周昌如今的五感,探听外面那些细微的言语声,于他而言也不是甚么难事。
他听到了周三吉与杨瑞那几句短促的交谈。
周昌未作理会。
今世周三吉是他名义上的爷爷,但他真正的至亲、爷爷,却永远不在这个世道中。
即便如此,他如今也难以理清自己对于周三吉的情感。
想要亲近,又不敢太过亲近。
不敢亲近,又害怕太过疏离陌生。
他的情感本就稀薄而淡漠,天性由来如此,不知后天能否改易?
如今,周昌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血脉至亲,那对诞育自己的夫妻,他们曾经存留在彼世界中,又好似只是为了把自己诞生下来的这个任务,而选择留存在世间。
一旦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便也就双双离去了。
与周昌一模一样的人,在当下世道,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多少个。
他很可能也并不是最本初的那一个,而是最本初那个人的诸多‘复制品’之一。
当下这世道,是只有他一个人被复制了无数份,变成了可以供他人生魂随意进出的‘命壳子’?还是也有人与他有着类似的境遇?
假若只他一个人是这样,只有他能被复制出无数个相同的个体的根因又是甚么?
命格诡谲?
肉身本就是一尊大邪祟?
……
周昌脑海里沸沸扬扬的念头,都随着周三吉的声音传来,而纷纷寂静了下去:
“阿昌,抓好索索哦,莫松,千万不能松!”
老人叮咛着周昌:“我数三个数,三个数过后,你就闭上眼睛,啥子都莫要想,就关心自己抓着的绳索就好……跟着那根绳索往前走,索索绷紧了,你就走得快些;
索索放松了,你就走得慢些。
咱们进到‘阴间’里头去,那里分不清方向,看不到东西,你只管跟着索索走,莫回头,一定莫回头,谁喊你都莫回头……”
“好。”
周昌郑重答应。
“那我开始数数咯……”
“嗯。”
“三!”
周昌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他的心神很快宁静下去,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手里那根风筝线上。
这根风筝线,此时还是松松垮垮的。
周昌从其上感应不到丝毫力量。
“二!”
“一!”
数过数后,周三吉低声喃喃,念诵咒语:“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定慧生莲花,上升神永安……”
随着周三吉祷念‘破地狱咒’,他低微的声音里,好似蕴含着某种韵律。
那般玄秘的韵律如雪片扑簌簌落下,又好似烧尽的纸灰,被呼啸而过的阴风卷地而起,又朝着周昌的身形徐缓飘落。
纸灰里还蕴藏着尚未散尽的火焰余温。
每一片纸灰落在周昌身上,内中的火焰余温,都让周昌的身躯变得灼热。
所有纸灰纷纷而落的刹那,周昌觉得,自身好似变成了一座火海岩浆,它猛烈地沸腾着,爆发出的温度,令周昌的生魂都觉得难以抵受,试图从中脱离
这时,周昌手里那根风筝线猛地绷紧了。
堂屋门外,原本坠落在地的风筝,此时被一阵阴风裹挟着,摇摇晃晃飘升而起!
周昌紧紧抓着那根风筝线,按着周三吉先前的吩咐,试图从棺材中坐起来,加快脚步,让绷紧的风筝线放松周三吉先前便是这样嘱咐的,风筝线绷紧的时候,就快走几步,让它放松;
风筝线太过放松的时候,就慢走几步,让它稍稍绷紧。
而周昌也是依着周三吉的话来做的
棺材里的周昌,这时候猛地坐起了身
周三吉看到这般情况,一下子抬起眼眸,与黑暗里的杨瑞对视了刹那!
他诵念破地狱咒,此时破开的是阿昌肉身的关锁,令阿昌的生魂能够脱离肉壳,随风筝远飞而去但这第一遍尝试,却并未成功!
如此迹象,说明生魂与肉壳相得益彰,天作之合,贸然将二者离分,有违天意!
如此也说明,今下的阿昌,就是周三吉的孙儿‘阿常’!
如非上天造化的一副身魂,又哪可能契合到如此程度?!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周三吉口中祷念不停,他一手掐印决,一手拿毛笔在掌心勾出銮魁圣君的法印,法印勾成的瞬间,他那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了周昌额头,将周昌拍倒在棺室之中!
风筝线愈发地绷紧!
周昌心无旁骛,顺应着那根风筝线,第二次从棺室内坐起
他还是连着他的肉身一起坐起来了!
此般情形,叫周三吉心头微沉。
连番出师不利,往往预示着接下来的事情结果也不会好。
但开弓哪有回头的箭?
周三吉只得压下心头纷乱的想法,第三次诵念破地狱咒,再以銮魁圣君法印,用力地击打了周昌脑门三下,才将周昌拍倒在棺室内!
第三次,风筝线已像铁丝一般笔直,倘若今次再不成功,风筝线必定绷断!
届时,周昌的生魂也会跟着受损!
周三吉的眼神不由得紧张起来,紧紧盯着那片漆黑的棺室,脑海里念头飞转,思虑着假若风筝线真个绷断,自己还有没有甚么对策可用?
好在这个时候,周昌又一次从棺室内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