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前就已经这样行走了一夜,已经很久没有歇息。
周昌伸手去牵驴骡的缰绳,拉着驴骡慢慢在道路上调转过头。
杨瑞跟在身后,将那面罗盘摆弄了一阵,冷不丁地出声说道:“会不会是这罗盘不对劲?怎么这一路走来,尽是走死人路,见尸横遍野了?
那赶尸匠会不会弄错了?
把他们用来找尸体的罗盘,当成寻路的罗盘给了你?”
“杨大兄应当不会这么粗心。”周昌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此前那几日,我们运用罗盘,不也时常走入有人烟的地方去?
只是这几天忽然接连经过了几个无人的村落而已。
或许是这附近一大片都曾遭过大灾,以至诸多村庄都荒弃了下来,和罗盘没有关系。”
杨瑞本也只是随口嘀咕几句。
今下听到周昌的解释,也打消了内心的疑虑。
这时候,周昌才拽着病骡子转过了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嘭!嘭!嘭!”
听着这阵像是木棍敲击泥土的声音,周昌转身回看,就见到前路尽头,逐渐消褪的晨雾中,有道瘦削的身影手持竹竿,不断敲着道路上的泥土。
那道身影背后,房屋院舍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嘭嘭嘭……”
拿竹竿的人影张着双目,但他眼仁泛灰,内里没有一丝光彩。
这是个瞎子。
瞎子从路尽头的‘荒村’里走出,沿着路朝周昌这边走来,他经过那具被鸟兽啄食尽血肉的尸骸旁边时,鼻翼翕动着,脚下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
“哕哕哕……”
病骡子摇头晃脑地叫了几声。
那个年轻的瞎子听到病骡子的叫声,立刻停住了脚步。
他握紧了竹竿,空洞的双眼朝向周昌一众所在的位置,满面不安:“是谁?谁在那边?”
周昌与杨瑞交换了一个眼神。
杨瑞即扬声说道:“你又是哪个?
怎么从那荒村里跑出来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
“什么、什么荒村?”
瞎眼青年更加紧张,转头回顾,连连道:“这里是大埝村的地界,是我家所在村子里还有好多人家,怎么就成了荒村?
你外来人莫要吓唬我!
我扯着嗓子喊两声,就能把我们同村的都喊过来!”
“喊过来就喊过来,我还能怕他们不成?”杨瑞嗤笑了几声,向周昌递了个眼色。
周昌立刻跟着出声道:“这位兄弟我们是正好从此间路过,要往别处去卖货的行脚商,我们对你并没有恶意,只是方才在路上见到死尸无人收敛,而死尸前头就是一片村落。
所以下意识将你们的村子,当成了无人居住的荒村。
倒是没有想到,你们这个村子里,还有颇多人口?”
那盲人先前听着杨瑞的话,只觉得更加害怕,脚步不自觉地朝后退却着,此时又听到周昌所言,他面上神色稍缓,道:“你们是才开始做到处贩货的行脚商吗?
若是做这行当久了的老人,应该知道我们大埝村的。
我们这里不是没人烟的荒村,村里还有几百户人家……”
周昌闻声皱了皱眉。
青衣镇这样的集镇,镇上也不过近千户人家。
今下人丁衰败得厉害,一个镇子能有千余户人家,已是富庶大镇了。
而这青年人竟称他背后的‘大埝村’就有几百户人家?
几百户人家的村子,会是这么荒凉空寂的光景?
还是这个盲人是在故意夸大其词,为自己壮声势?
周昌又看了眼那片村落里的屋院建筑,笑着说道:“兄弟是在说笑吧?你们这个村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几百户人家的样子。
兄弟放心,我们确是初入行的行脚商,对地方风物还不是很熟悉,但绝不是那般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贼匪,更不是甚么心术不正、暗藏奸恶之心的术士之流。
否则,今下我们又岂能坐视你偷偷退走,往村子里通风报信去呢?
你尽可以放心回村里去,我们绝不会阻挠你的。”
周昌言辞坦荡。
他领着众人,既未跟着那盲人冲进对方的村落里去,也未转身远走,就站在道中,目视盲人退进淡淡的雾气里去,临近了‘大埝村’的村口。
那盲眼青年站在村口,不时扭头往村里看两眼,他不知因何缘故,并未就此逃开,也没有去大声呼唤他那几百户的同村邻里乡亲。
盲人犹豫片刻,又敲着木杆,走出了雾气。
“你们真是行脚商?不知道有什么货物要卖?”盲人向周昌试探着问道。
“我们从密藏域归回,才在青衣镇交割了一回皮毛、藏药等等货物,今下车上却没有甚么货物可卖了。”周昌笑着道,“不过我们沿路还要收些货物,到别处去卖。
要是兄弟你家有压制好的茶砖茶饼、药材菌菇、皮货等等,都可以拿出来,我们肯定会给个公道价钱。
便是没有这些货物,要是有甚么杀过生见过血的菜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兵器之类,也可以卖给我们,我们可以卖给北派的那些赶尸匠,他们用此物镇尸煞。”
“赶尸匠?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南风’的赶尸匠?
他也是北派的赶尸匠。”盲眼青年扬了扬眉毛,忽然问道。
“却不认识。”周昌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盲人虽然神色未变,但手里的木杆一下子攥紧了,跟着笑了起来,道:“但我却认识一个叫杨西风的赶尸匠。
杨大兄前不久才与我作别,不知你说的那位杨南风,和我这位杨大兄有没有甚么亲戚关系?
名字太相像了。”
盲人闻言笑了起来,握着竹竿的手掌跟着放松,他说道:“是我记错了,那个赶尸匠,应该叫做杨西风,不是杨南风。
你们跟我来吧。
我们村里也不盛产茶叶,更少有人出门采药打猎,只能看看他们家里有没有你说的那些菜刀、甲胄兵器之类的东西了。”
周昌也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先前就猜到这盲人是在拿话试探自己。
倘若自己并不认识杨西风,在盲人这里装作识得那个叫杨南风的赶尸人,这盲人下一刻立刻就会变个脸色,接下来会发生甚么,却就未可知了。
盲眼青年引着周昌众人进了村。
如周昌所猜测,这个村落不过寥寥十余座院舍还保持完整,余者要么已经倒塌得只剩残垣断壁,要么便在轻风中摇摇欲坠,也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样子。
“我叫他们出来,你看看他们手里有没有你要的货。”盲人和周昌说着话,他手里的竹竿愈发大力地敲击着地面,口中喊道,“有行商到咱们村里来了!
各家有没有要卖的东西,他们主要收茶饼、茶砖、皮货药材……
若是没有这些,有杀过生的菜刀、死去甲士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兵器,也能拿来他们这里换钱!”
“有行脚商到村里来了……”
盲人一遍一遍地叫喊着。
周昌听到沿路那些院舍里也响起‘嘭嘭嘭’的、类似木杆敲击地面的声响。
这般声音响成一片,落在周昌耳里,显得甚为诡异。
他心里有些警惕,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杨瑞。
杨大爷也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着。
不久以后,有村人推开院门,捏着木杆站在了院门口。
周昌看向门口的那人,那人大张着眼,但眼中一片空洞没有任何光彩
其竟与盲眼青年一样,也是个盲人!
莫非周昌看着院门口的盲人手里捏着的木杆,听着耳畔连绵成片的木棍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他忽然猜测到了甚么难道这个村子里的人,竟大都是盲人?!
“吱呀”
“哐当!”
“嘭嘭嘭!”
道路两旁的院舍渐次敞开门扉,从门里走出来的男女老少,无不手执木杆,两眼空洞。
他们循着马铃铛的声音,将面庞朝向周昌一众人。
正如周昌所猜测的那般,这个村落里的人,就周昌眼下所见而言,每个人都是盲人!
“杀过兔子的菜刀收不收?”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一个盲人一手握着木杆,一手挥舞起了手中的菜刀。
随着那个盲人出声,其余人也纷纷跟着发问:
“我这里还剩下点儿药材,不知道甚么用,你们收不收?”
“死人身上的甲胄没有,但我这里有死人衣服我老妻的、我儿子的、儿媳的、孙子的,你看看有没有你们需要的,买走吧,给我些钱……”
“你们有没有治胸口疼的药?我这里有一把好刀,是我死去的丈夫留下来的,这刀杀了好几个人,你们能治我的胸口疼,我就把这刀换给你们……”
……
病骡子被周昌拉着走过这全是盲人的大埝村时,骡车上多了些货物。
都是他从大埝村收来的一些菜刀、药材、皮货之类。
他原本只是借着行脚商的身份,方便自己行走各地而已,但今下既顶了这个身份,总要做些行脚商该做的事情,是以就照自己的需要,收了些货物。
如药材、皮货之类的东西,沿途就能找机会卖出去。
而菜刀、死人甲胄这种东西,他是专门收来,看看其中有没有适合炼师刀的材料。
盲眼青年一路将周昌送到了大埝村另一头。
临别之时,他与周昌说道:“我们村里的人都是盲人,所以外人也把大埝村叫‘瞎子村’。
村里的人行动不便,没什么生计来源,都是靠着与你们这些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交换些生活物资,勉强维持着,但行脚商大多奸猾,像您这样专门拿钱收大家用不上的东西的商人,我从前没见过一个……
谢谢您!”
“您待会儿沿着路往前走,会走到一个三岔路口。
您记得就沿着东边那条路继续往前走,东边那条路通向‘亡子村’,亡子村里的村民不理会外面的事情,对你们这些外来人比较和善,另外两条路是通向寡妇村和黑荒山那边的,这两个地方都比较邪,您千万别往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