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诡 第10节

  幺孙儿,这就是咱的家啊,这就是你的家啊!

  你想到哪里去?!”周三吉看着幺孙儿满面愤恨不甘的表情,他眼神震骇,手掌用力攥着周昌的手腕,无措地劝告着。

  一缕缕透明丝线从周昌眉心源源不断地游出,绕着周常的双臂缠了一匝又一匝。

  周常尸身挣扎地力度愈来愈弱,直至完全安静下去。

  周昌睁着双眼,与神色茫然的周三吉相视:“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这副身体自己说的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分外拗口,一般人听到都无法理解。

  周三吉闻声也愣了一会儿,随后‘啊’了一声,他看向周昌的目光复杂了起来,夹杂着陌生与疏离的情绪:“阿常这具尸……身体,这么快就开始生出‘念想’了。

  它不是阿常……

  要是阿常的话,这里就是阿常的家,他不会再想去别的地方……”

  老人说过话,两人就着屋子里摇曳的光火,都沉默了下去。

第10章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明。

  黑暗里寂静成雕塑的周三吉活动了一下身体,顺手为床上躺着的周昌掖了掖被角:“快到五更天了,一会儿得起五更出门念‘清净经’。

  你现在还是动弹不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处,不往周昌脸上投去一眼目光。

  “动不了。”周昌如是回应。

  那件被周昌从阴生老母坟前小棺材里带回来的衣裳,在经历过李夏梅一事之后,就只剩寥寥数根丝线了。他此后跟着周三吉回到青衣镇的居处,也做过多番尝试,但都无法令这件‘念衣’恢复丝毫。

  没有‘念衣’覆盖全身,他对周常尸身的掌控力度也就聊胜于无。

  陌生疏离的空气充斥在两人周围,周三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经让人给我师兄捎了信,等他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叫你能走能动,不这样瘫着。

  你莫着急。

  这会儿我先把你搀起来,扶到院门口坐着。到五更天的时候,青衣镇所有人必须在自家门口守着,背诵‘清净经’。

  念经也是为了将人心里那些妄想刮除了,免得滋生‘想魔’。”

  周昌点点头,顺着周三吉的话问道:“我没有学过‘清净经’,到时候怎么跟着念?”

  “没事。这经其实就是一套顺口溜,我说一遍,你也就记住了。”周三吉笑了笑,抬眼朝周昌看去,他一对上周昌的目光,眼里热切的光忽就暗弱了许多,声音跟着变得低沉,“你听好了,这一套顺口溜是‘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夜黑不出门,进屋不打伞,对镜三息须摇铃,入户首先敲大门’……”

  周三吉所说的‘清净经’,果然是一套顺口溜。

  诸多民间忌讳都被编入了这套顺口溜里,为的就是教诲人依着这些禁忌来,就能常得清净,不会惹来是非,不使想魔滋生。

  “这些子规矩,其实能完全遵守的没有几个人。你只管记下来,一会儿守在门口背一遍就行了。

  反正镇子里的人每天都是这样背,但真全按照经上讲的做的没几个。”周三吉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周昌在心里记下了这套顺口溜,又同老人问道:“除了青衣镇之外,其他每个地方每天也都会起五更,一起念这‘清净经’吗?

  有没有人五更天不起来念经的?”

  听周昌提及这一点,周三吉神色有些严肃:“凡是呆在青衣镇上的人,五更天都得起来念经,明明在家却不出门念经的人,左邻右舍发现了,立刻就会盯住你。

  他们还会在暗地里和其他人说你呆在家里,不出门念经到时候,整个镇子的人都盯着你,一连盯你好些天,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是啥子滋味了……

  也是因为大家都被‘想魔’搞怕了,一旦发现别人身上有任何一点不一样,都像是惊弓之鸟一样。

  我知道除了青衣镇以外,附近的几个镇、村子,也都有起五更念清净经的规矩,至于其他更远的地方,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不念清净经,也肯定有类似的仪式。”

  “这种仪式真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周昌皱了皱眉。

  人们早上聚在一起背诵经文,但对经文里要求的内容却又不能完全遵守,这套仪轨便只剩下了表面意义,不具备任何实际效果。

  仅依靠一套念经仪轨,怎么可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

  反而是……一旦仪轨出现了纰漏、差错,人们猜疑不定的想法汇集起来,说不定更容易加速‘想魔’的诞生!

  “不晓得嘞……”周三吉闻言咧着嘴,满面不在意的表情,“大家以前都试过不知道多少种办法了,也没见‘想魔’变少一点,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想魔一生出来,基本上不可能被人杀死。

  它们还得凭着杀人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这么一来,想魔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现在活人都是几个镇几个村聚到一块,大城市都没几座了,更有些人干脆躲在一些少见人烟的荒山野岭里,就这都免不了被想魔袭杀……

  更何况,这世道,吃人的又不只是想魔你当我请钟馗大爷过来,不用付出代价嗦?

  说不定哪天,你就看到我付出了啥子代价了。

  所以现在嘛,大家都是得过且过,能活一天算一天,能守的规矩就守一下,守不住的也就算球了……”

  周昌闻言默然。

  他能联想到当前所处的这个世界,究竟多么凶险恐怖,毕竟‘念想’无从束缚,当念想又成了想魔滋生根源的时候,想魔肆虐人间已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尤其是这世间不只是活人有念想,死者、野兽、草木土石俱会滋生念想。

  但他想不到,当下世间,活人已经成了稀有动物。

  人间竟由想魔支配。

  周三吉将周昌扶起来靠着床沿,仔仔细细地给他穿衣裳。

  

  他在被子里捂了一夜,依旧像块冰坨坨一样,木着一张脸,冷不丁地又出声问道:“想魔难道杀不死吗?”

  “你有没有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嘛?

  你叫自己不要多想,偏偏脑子里就是停不下来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想法?

  个人连自己胡思乱想都管不住,怎么可能拿得住由不知多少东西‘胡思乱想’形成的鬼?”周三吉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周昌,他觉得周昌的问题颇为可笑,“你现在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先想办法让自己能动起来。

  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

  “你的师兄什么时候能过来?”周昌被老人架着肩膀下了床,五根‘念丝’从他眉心游动而出,牵连着他身上的一块块肌肉,使之能稍微配合周三吉的动作,不至于让周三吉扶着他太过辛苦。

  五根念丝,是他念想里那件衣裳的全部剩余。

  这件念衣是否能被修补完好,至今还是个未知数,倘若念衣无法被修补好的话,周昌也只能尝试从其他渠道获得掌握当前身躯的办法了。

  “不晓得嘞,他就在隔壁旄牛镇上住,七八天前他出了远门,这会儿还不知道回来没有。

  要是回来了,得到消息,应该很快就能过来。”周三吉一手扶着周昌,一手端着油灯,从两张窄床间的过道里挪开了身,他手里的油灯火光摇晃,映照出这间正堂屋里的模糊光景。

  对着堂屋大门的那面墙上,钉了座神龛。

  神龛上香火袅袅,内里模糊一片。

  神龛下支着一张供桌。

  一道黑漆漆的牌位就立在供桌上,描了金的一列字迹铺陈于牌位之上:亡孙周常之位,生辰年月: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周昌被周三吉扶着坐到了靠门口的竹椅子上,他抬头乍见那道黑漆漆的牌位,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

  这道牌位上,只是亡者的名字与他不同,生辰八字和他却一模一样!

  他却没有想到,周常的生辰八字,与自己的生辰八字竟然完全一致!

  一种莫名的感觉浮漾在周昌心底,他回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里,那些墓碑一样的人影,呼唤着与他类似的名字……

第11章 共用的八字

  昏暗堂屋内。

  周三吉将手里那盏煤油灯墩在了供桌上,他掰出三根线香来,给‘周常’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他背对着周昌,周昌无从知悉他此时的心情。

  只听到老人的声音,也像盏上那一丁灯火一样幽幽:“说起来,你的生辰八字和阿常一模一样嘞……我这一辈子,子孙缘薄,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三十多岁了,才收养了阿常他爸爸,养活他爸爸,给他爸爸娶老婆子。

  他爸妈成婚以后,也跟我一样,子孙缘薄,七八年都没要到孩子……

  一直到后来,他们夫妻俩在外头给人家看事儿的时候,人家答谢他俩,跟他俩说自己本地方有座坟山,不知道垒了多久,墓碑已经不见了,当地人只是称呼那座坟山叫‘黎山姥娘’,说黎山姥娘送子灵验得很,请他们夫妻俩得闲了可以去拜拜……

  黎山姥娘确实灵验得很哦,阿常的父母拜过黎山姥娘过后没多久,就有了阿常。

  阿常生下来满一岁的时候,他父母也一齐遭‘河漂子’带走了……”

  迎着供桌上跳跃的火光,周昌眼中一片寂暗。

  他紧抿着嘴,胸中惊涛骇浪!

  周三吉提及的‘周常’身世,若只忽略去‘黎山姥娘’与‘阴生老母’的不同,他们两个则根本就一模一样!

  周昌的父亲,同样是被他的爷爷收养长大;

  周昌的父母,同样是在婚后七八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直至拜了‘阴生老母’作干娘以后,才生下了周昌;

  周昌满一岁时,他的父母同样因意外双双亡故了……

  两个人的人生境遇,怎会近似到如此程度?甚至近乎一致?!

  当下的周常,会不会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那位‘黎山姥娘’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坟山,它会不会其实就是‘阴生老母’?!

  诡异离奇的感觉在周昌心底萦绕不去,他抬起漆黑的双眼,看向上香之后走过来的周三吉:“那位黎山姥娘的坟山,在什么地方?”

  “都是很久前的事情咯,我也没亲自去拜过,哪里还记得啊……”周三吉摇头道。

  周昌沉默了下去。

  那些在他梦中围绕着阴生老母坟山耸立的墓碑与棺椁,也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名字。

  它们如果真实存在过,是否也曾经历过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生?

  它们最后,又因何而死?

  也是像周常一样?

  像……周昌一样?

  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周昌思维里蔓延开来,‘阴生老母’耸立在这张网罗的中央。

  周昌心头冰凉,如临深渊。

  门外有锣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响起,间杂着人们的呼喊:“五更了!”

  “起五更唠!”

  与周昌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的周三吉,闻声将椅子上的周昌搀起来,扶着他推门出了正堂屋。

  堂屋对面那堵院墙上,二三个人正将手扒在墙头,眼睛直勾勾地往周家院子里瞅他们眼见到周三吉扶着周昌出了屋门,立刻又缩回了脑袋。

  那堵墙外,几人的呼喊声逐渐远去:“起五更唠!”

  “看见没有?

  就因为咱们昨天没有‘起五更’,今天就开始有人盯住咱们了!”周三吉瞥了对面墙头一眼,嗤笑着同周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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